齐纨在望日之前,便已回到济南府。她在沈宅静静等了三天。第四日,正午过后,沈虞回来了。
和从前多少次一样,他的力气,似乎永远只够走进院落,唤得一声“阿纨”,予她一个温柔静定的笑容,便可以放心大胆无赖地昏死过去。
和从前多少次一样,她也不呼唤仆从上前帮忙,仍是自己一人双手,便将他修长的身子打横抱起,送回卧室。淡淡吩咐自家小婢取来针匣,打发他的小童老仆烧水熬药,安排好这一切之后,她才始回过身来,看素白帷帐之中,这个往日冰雪似仙,今日苍白如纸的男子。
脉象微弱,却还平和,尚好。一样是命悬一线,一样是气若游丝,也不见得再差——他总能够拖到见她,她总能够等到医他,一切,毕竟还是这样值得庆幸。天可怜见,我的虞美人,原来彼此天命之所归,这样不差。纵然这一刻,由生到死,千钧一发,但我信你求生之志,亦如千钧。
——沈虞,你可知道,我待你,是千钧摧折此心,永无更改。
扎过针,动过刀,换过药,灌过汤,毫无创意地轻车熟路折腾一翻,也就完事,说声为公子命,姑娘如今整顿杏林事了,现在给姑娘醒来。
齐纨从来认为治伤比医病要容易很多,沈虞从来都是大伤小病,从来不给她添堵。
后半夜沈虞醒来,发觉身上除了裹伤的布,半寸衣物也无,他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尴尬,只是被子是丝绸的,凉薄地贴着肌肤,并非他所熟悉的麻纱质感,他觉得有些冷。
侧首向外一看,果不其然。
这么大的一张床上,彼此相距不到二尺,齐纨身上轻轻搭着一条丝绸被子,侧身向外,与他并排躺着。沈虞微微一笑,轻轻挪动身子,向齐纨靠过去。
拉过齐纨的被子,把两人裹得稍紧一些,沈虞隔着自己的被子,偎在齐纨身后,却还嫌不够暖一般,又向齐纨身上蹭了蹭。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准备睡去,却感觉齐纨翻过身来,伸手搂住自己,两人抱在一处,滚进大床内侧。
然而沈虞还是躺在靠里的那一侧。他睁开眼睛,看到齐纨闭着眼睛,隔着被子轻轻拥着自己,伊人微微扬首,摸索着在自己的脸颊边轻轻吻了一下,浅浅呢喃:“唔,醒了就好,接着睡吧,知道你冷,这下好些了罢,不要乱动,别压着你的伤。”
他借着帐外黯淡的灯火,看眼前这张慵懒娇媚的睡颜,只觉彼此的这一场相依,是这样身心俱暖。
屋外,夜雪初积,无风,有月。
——如此良辰,如此良人。
到了除夕,沈虞的日常起居,已然看似无碍。虽说此番他毕竟伤入肺腑,然而好在因为没有断骨,是以不过十日,便可行止如常——左右,他历来都是一副慵懒病弱的模样,旁人看去,伤与不伤,伤重几何,似乎也没有多大分别。
齐纨不是外人,何况作为一个医者,她自是不怕他有个什么万一的。沈宅内的三两老幼仆从,多年以来也自熟悉自家主人的一番娇弱模样,沈虞也非一日不出门就会憋死之辈,倒也真叫他见不到几个旁人。
除夕这日,沈虞打发仆从各回各家,好度团圆。空荡荡的一座宅院内,只余他同齐纨两个,然而两人自是深情宛转,纵对坐无言,亦是一番相看两不厌的好情致。
二人屋内浅酌,围炉守夜对雪,沈虞看着更漏转过子时,若有所思。
本是微醺的意态里,他忽而打破沉醉:“阿纨,你本来,是叫什么名字呢?”
他看着她执杯,慵倚案前。伊人的眼中媚,唇间笑,俱未消减分毫:“那么,我的虞美人,你本来,又叫什么呢?”
她徐徐浅饮,却终一饮倾杯。没有去看沈虞的神色,她对着如豆的一灯,仿若自语:“蓬瀛府沈氏,门下弟子的名字,同辈之间,多少是有些关联的吧——即使是外姓弟子,入了门墙,即使没有换过姓氏,也会随着平辈师兄弟们的名字,将自己的本名稍作改动,以尊师门。可是,我的虞美人,你换了姓氏,却没有修名——沈虞,这一代蓬瀛府弟子当中,你是这样矫然不群,你的名字,这样突兀。”
“沈虞,沈穑斋,我的虞美人——我是齐纨,齐菀烟。”她看着他,眼底的光华潋滟成零落的痛楚,琼碎玉裂,如此动人,却已是两人的无情,“我是完颜绮,一个金国女子——那么,你呢?”
“我姓虞,名昶,字怀刃。我的叔父,是拦截金主亮渡江、指挥宋军取得采石之战胜利的虞允文,虞彬甫。”他看着她,轻声回答,又复询问,“可是,阿纨——这些,要紧吗?”
她是金主亮的完颜绮,她的金主亮,已随这一场南征的收场,葬入青史;他是叔父虞允文的虞昶,那一场他曾投身倾力为之而战的采石之役,已然大捷。
她是完颜绮,他是虞昶——然而,这些,又有什么要紧。
无论如何,她毕竟是他的阿纨,无论如何,他依旧是她的虞美人。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说起自己那些作为“完颜绮”的过往,他亦向她谈及身世,谈及那一场采石之役。
“你不知道,当时你从山上跳下去,我是真的很怕。”她倚在他的心口,静静听着他的心跳,“可是那时,我镇定到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回来,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从来不会错。”
“蓬瀛府的弟子,怎么可能被水淹死。”他一声轻笑,微微将她搂紧。她的身子向来很暖,因为不惧寒冷,一直穿得很薄,所谓温香软玉入怀,便是如此了吧。
他幽幽地向她低问,轻笑:“彼时你在扬州,倒没有去看看完颜亮的遗骸。”
“哪里还有什么遗骸,都被那些叛军烧成灰了。再说,他活着的时候,我躲他还来不及,等人死了,却要去看皮囊?好矫情的。不若——待彼此俱是百年之后,彼此俱是尽归于黄土,大地之下,千里万里,亦是相连,彼此以骨相见,也就是了。”一手环住他的腰身,一手勾住他的颈项,她在他的肩头轻轻咬了一口,低笑,“你在吃醋?”
“你说到扬州,说到丧生于战火,令我想起蓬瀛府中,一位前辈的旧事。”他搂着她,淡淡陈述,“建炎三年,粘罕引兵奔袭扬州的那个时候,我蓬瀛府中,擅长木甲机关之术的一位前辈,他的爱人,死于那一场兵燹之难。”
他没有向她说起那件他所听闻的,于蓬瀛府中并非隐秘的奇异往事:那一年,春衫轻薄的舟中少年是谁,那一年,红袖委宛的楼上少女又是谁——而彼此,宛如墙头马上的遥顾,彼此不敢相视凝睇的偷眼,竟已是两人的相知断肠,是两人的,一眼一生的相惜。而那之后,乱世里死生永隔的相失,他身还海上,她魂断故里。又是多少年后,他的弟子游至她香消玉殒的这座城池,买下那颗,她的心头碧血所化的“奇石”——他与她,终得再见。那“奇石”竟是为她芳心所化,那历劫不毁,却终在见他的那一刻,将碧血化尽的一颗芳心的内里,是她将他,至死铭刻的一幕心画。
他只是对她低声:“阿纨,我们都回来了。”
——他记得,那一场战火之前,他曾向她许诺归来。纵然曾向叔父言道,或许一战之后,自己便是葬身清江,难留青冢;纵然曾经剑舞帐前,以励三军士气,而那歌诗,一字一句,又岂会不是令他心如刀割——这一场生涯,何其无定,谁人原本不是谁人的过客?可是离合之莫测,即使再无常,再不可把握——捱过这一场死生擦肩之后,纵然你我之间,终究无法捱过这一场家国——却又如何不可明鉴,我是真的爱你,是真的对你,不愿割舍。
她闻言一笑,两人本是坐在床边,她略一用力微倚,将他扑倒在床里,伏在他的怀中,心头欢喜无限。与君酌酒,相对忘机,管他什么人情翻覆,仿似波澜,管他什么世情变幻,又何足问,多少人白首相知犹按剑,又何及这一刻,彼此罗帏高卧,且贪欢。
何况岁月,已是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