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域其实不认得眼前之人，脑筋急转：这人是练霓裳的哥哥？历史上的侯方域有过姓练的朋友吗？他猛然想起一人：练贞吉，字石林。其父练国事曾任佥都御史，与乃父侯恂交好，此时正获罪戌边广西已有九年。
对，除了他，没有别人！于是方域赶紧抱拳道：“原来是石林兄！幸会！”
“呵呵呵呵……请！”练贞吉连忙邀请方域入内。这练府的别院建得相当不错，进去之后，花树繁茂，接着是芳草地，小桥流水，九曲回廊，飞檐画栋，景色十分清雅宜人。回廊上，练贞吉与方域把臂而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练霓裳道：“因家父长年戌边在外，小妹霓裳自幼失于管束，性情甚野，难竟得与朝宗兄投缘！”
“啊，这个……”方域刚想解释一番，就感到自己的脚跟被练霓裳轻轻踢了一下，他心中一笑，于是答道：“霓裳妹子么，秀外慧中，性情……蛮不错的！”
“是吗？那太好了！小弟的话，舍妹往往听不进去，朝宗兄既然与她谈得来，还望替小弟对她多多管教一番。”练贞吉接着说道。
“哪里哪里！”方域一边说，一边抽冷子向练霓裳得意地瞪了一下眼睛，意思是说：嘿嘿，一会儿该轮到本公子管教你了！
练霓裳则还他一个鬼脸：你敢？
随后，练贞吉立即设宴款待方域。练霓裳自然没想到事情竟有这样的转折，家里当然要由他哥哥说了算，她为情势所推，心里虽然极不服气，也只得乖乖地坐在一边陪伴。席间，免不了暗地与“方域大眼瞪小眼”，表面上却是温良贤淑的样子。
他们的这一番动作，被练贞吉看在眼里，却误会为二人眉目传情，心里不由得开始有了些算计……
其实练氏兄妹的父亲练国事，本是明末时期少有的一个文官型军事人才，在对各路流寇作战之中屡屡获胜。他原本不属于任何党派，然而却仍然被人排挤，多次获罪，尤其在崇贞七年无端流放广西，至今未归。
这样，不仅是练霓裳，就是练贞吉自己，也是处于“疏于管束”的状态，这一家人可以说对于皇帝是没有什么好印象了。
练贞吉由于家庭背景的这种原因，毫无纨绔习气，性格放荡不羁，常布衣草笠，与文人学士为友，也与农夫渔民畅谈，言词之间，往往尽情贬斥帝王将相。比如，他在砀山“汉高祖斩蛇处”便题有一首诗，直斥汉高祖“斩白蛇”属于欺世盗名，诗中这样写道：
沛公夜过芒砀路，白蛇当道樱其怒。
剑光飞动溅血红，蛇本无知身死误。
王业何曾关此蛇，事出偶然非有故。
白帝赤帝纷相传，乃使千秋闻见述。
他如此质疑“君权神授”，这在当时也是极其大胆了。但这首诗却极受以前的侯方域赞赏，二人非常谈得来，于是结为挚友。
而今天席间，方域虽然不是那个“侯方域”，但思想却更为新颖，许多论点都令练贞吉闻所未闻。练贞吉虽然不知就里，但他原本就爱接受新思想，交谈之下，只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竟也越谈越投机。
练贞吉平时与下层百姓交流较多，自然也谈起了时下百姓生活。他说：“前些时候，顾年伯解任（顾大任，原为广东按察使）回苏州，我也到那里走了一趟。唉！苏州瘟疫流行，饥馑载道，棉布商不敢再去，百姓纷纷逃离，几乎十室九空！顾年伯虽然倾囊赈济，也仅能护住乡里，杯水车薪而已！朝宗兄，我觉得这一带原本是天下粮仓，如今也成这般景象，你说会不会预示着要变天啦？”
他这话问得十分大胆，可见他与原先侯方域关系非浅。方域当然见怪不怪，他正好借此抒发胸中闷气，于是微笑地反问道：“如今四方流寇蜂涌而起，北方异族又是虎视眈眈，而朝庭却如此**不知进退，武官拥兵自重，以兵谋私；文官清谈成风，不务实际；满朝文武只知为己，不知为天下，而且自相倾轧，如此下去，结果还用说吗？”
练贞吉笑道：“极是！极是！却不知依兄所见，还剩多少太平日子？”
“呵呵，只怕不到两年！”方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哦？这么快……”练贞吉若有所思，最后问出了关键性的一句话，“不知将来天下，谁主沉浮？”
方域知道这是莫逆之交才有此问，于是站起身来，遥望远方的亭台水榭，和天边一行白鹭，缓缓说道：“自暴秦失政，陈胜首倡起义以来，纵观天下兴亡，无非源于民众起义、门阀兵变、外族入侵三者。尤其宋朝以后，门阀式微，其实只剩民众起义与外族颠覆两种可能。宋亡于元，乃为外族颠覆；而元亡于明，则基于民众起义，太祖乘之。”
方域说到这里，不禁长吐一口气：“但我朝延绵至今，却是内有民乱，外有强敌！二者同时而来，不知鹿死谁手……”方域不想把话说死，所以来个含糊其辞。
练贞吉不笨，自然也听明白了，他沉吟道：“难道说，关外鞑子，竟有那么大的气候？”
方域心道，这时候的中国人，可能谁也没有想到满清会入主中原，夜郎自大惯了，这也成为朝野诸多决策之中最大的失误！他感叹了一下，说道：“塞外苦寒之地，游牧生活，造成当地居民体形魁梧，性情彪悍，勇猛异常！往往一个人可抵得上中原三个人的武力，若集起群来，更是厉害，常言道：‘女真不过万，过万无能敌。’着实不可小看！”
“哦？天下决不能让女真人得手……”练贞吉眉头微皱。
方域暗道，这练贞吉莫非是想有所作为？于是旁敲侧击道：“从历史来看，民众起义若想最终取得天下，必须与身负远见卓识的士人相结合；而豪门士子想要获得成功，也必须凭借民众起义的力量。石林兄若有意留心，当牢记这一点。”
“啊，朝宗兄说的好！来，喝酒喝酒……”练贞吉端起酒杯，劝了一番，随即又转移了话题，“不知朝宗兄何时与舍妹认识的？”
“哦！这个……”方域刚才高谈阔论一阵兴奋，浑然忘了身边还有一个练霓裳。这时练霓裳忽然殷勤地夹起一只大鸡腿，送到方域碗中，堵住他的嘴：“侯公子不是最爱吃这个么？别客气，快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