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中华自伦敦启程返回祖国之日,亦正是太平军发展壮大之时。
咸丰三年(1853年)二月,太平军借着攻破武汉的声威,水陆并进,沿江而下,直取江宁(南京)。
太平军之水师战船万余艘,帆帜满江,衔尾数十里,浩浩荡荡,犹如长龙,顺流东下。
长江两岸太平军之千军万马,旌旗遮天蔽日,如移山赶海一般,以雷霆之势,长驱东进。
面对太平军的如此军威,清军无人敢于接战,望风而逃,一溃千里。太平军势如破竹,相继克九江、安庆、芜湖等重镇。旋即又以迅雷之势,兵临采石矶,攻打江宁城。
太平军此时号称百万之众,水师扎营于水西门外,陆军则占据雨花台,架炮攻城。南京城内一片惊恐,官员欲逃无路。守城八旗清兵加上乡勇一共不过万余人,城还未破就已四散逃命。
太平军乃以地雷炸开南京北城仪凤门,攻破外城,斩两江总督陆建瀛于阵前。又分别从南城聚宝门及水西门、旱西门入城,破内城,杀江宁将军祥厚、副都统霍隆武等。江南提督福珠洪阿则被乱军所诛。前后不过十二天,整个江宁遂为太平军占领。
天王洪秀全率东、北、翼诸王及一众将帅,无数兵马,在浴血奋战了两载之后,终于踏进了东南重镇江宁。乃布告安民,改江宁为天京,定为太平天国的首都,以原两江总督府为天王宫,正式建立起与清朝政府相对峙的政权。
至此,太平天国运动迎来了最为辉煌的时刻。
太平天国运动自金田起义始,至攻克江宁,历时仅两年又两月,其进军之神速,发展之迅猛,实属空前。而攻占江宁则严重威胁着清朝的统治,大清的江山已经岌岌可危,即将分崩离析。
咸丰皇帝再昏庸无能,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急忙调动一切力量,采取各种措施,集中人力物力,猖狂围攻天京。
首先是一路紧紧尾追而来的钦差大臣向荣(他也只敢追),于太平军攻占江宁十多天后,(这也叫追?最多只能算盯梢。)率所部绿营兵近两万人于江宁城外孝陵卫扎营,是为“江南大营”。
半个月后,另一名钦差大臣琦善率吉林、黑龙江等各处八旗兵约两万多人,在扬州附近扎营,是为“江北大营”。
“江南大营”和“江北大营”都是号称清廷的精锐之师,他们南北呼应,围攻江宁,钳制太平军,乃是天京最大的威胁。
清廷又重新安排人事,以怡良为两江总督,托明阿为江宁将军,邓绍良为江南提督,骆秉章为湖南巡抚。命内阁学士胜保帮办江北防务。敕命各省团练格杀土匪勿论。又下诏命广东速速招募战船,以便军前听用。
清廷倾尽全力,重兵围攻天京。而太平军此时也在部署下一步的计划。
太平军占领南京后,下一步该当如何发展?此时却在太平天国两位主要领导人洪秀全与杨秀清之间产生了严重分歧。天王洪秀全主张缓图江南,以全军主力直扑中原,尔后直捣北京,则大局可定。
东王杨秀清却计不出此。杨秀清认为江宁既被攻克,已然“建都即成,天下大定”,此时若率师北上,一则天京空虚,难以防范清妖,二则怕天京城中大权旁落。如果征战得胜,还则罢了。如果战败,岂不授人以柄,说不定连兵权也要失去。再加上此时已有骄奢安逸之欲,遂不思图谋。于是假借“天父下凡”,压制洪秀全,最终达成了一个折中方案:即分兵两路,同时征讨。
咸丰三年(1853年)四月初,太平军北伐军两万多人在天官副丞相林凤祥、地官正丞相李开芳、春官正丞相吉文元等率领之下,自扬州出师,北上远征,希图犁庭扫穴,直捣黄龙,一战功成。
北征太平军遵循既定方针“师行间道,疾趋燕都,无贪攻城夺地糜时日”,一路攻城不守,迅速进军。至周中华归国之时,已然进入安徽,连克楚州、凤阳、怀远、蒙城、亳州等地。
与此同时,即咸丰三年(1853)四月中旬,太平军春官正丞相胡以晃、夏官副丞相赖汉英、殿左检点曾天养、殿右指挥林启容等,奉东王杨秀清之命,统帅战船千余只溯江西上,大举西征。
这两路分兵之计,看起来规模甚大,声势空前,其实犯了战略错误。北征、西征本意是正确的,但在总体布局上,让这两支军队孤军深入,转战千里,冒了军家大忌。尤其是杨秀清,消极对待,不及时增援,是为两军日后败亡之关键。
清廷亦在调兵遣将,分兵堵截。与之同时,亦不忘派遣官员,分赴广西广东,调查洪秀全等人的根底、亲族。但凡太平天国的首脑人物,一律挖其祖坟,毁其宗祠,屠戮亲族。而如洪仁玕这等洪秀全的五族以内,更是海捕缉拿。
是以周中华在理雅各神父处见到洪仁玕,立时惊诧不已。
周中华因有理雅各神父在场,故而未敢声张。那洪仁玕陡然见到周中华也是颇为惊讶。当然,他只是觉得此人面熟,一是未曾想起究竟是谁,然而对于他这样一个朝廷钦犯,遇到熟人,并不是一件好事,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洪仁玕只觉一阵哆嗦,初夏之日,竟然冒出了冷汗。
周中华看在眼里,心中有数,也不说破。那理雅各神父还在盛情留客,周中华也不再拒绝,于是便在这教会学校中用餐。
教会学校用餐其实颇为麻烦,先要感谢上帝,啰里啰唆几句之后才能进食。令周中华奇怪的是,除了理雅各神父的女儿之外,洪仁玕居然也与众人一起用餐,而理雅各神父言语之间对他更是照看眷顾。
理雅各神父又问起周中华如何得以与弗莱明爵士相识。这间教会学校虽然不甚著名,然而却与港英政府关系甚是密切。周中华虽曾得到女王封爵,但他不愿就此招摇,而且异国封爵(甚至是敌国),在中国来说,无疑不是一件好事。于是周中华只说曾在英学习、考察,故而得与弗莱明爵士相识,其他一概不提。好在弗莱明爵士信中也只是交代办学之事,并未谈及周中华的身份。
谈论之时,周中华极其自然的说起数年前曾自香港经过,并且接济过一名友人之事。那理雅各神父只当闲话,洪仁玕听在耳中立时便想起当日之事,仔细回想,眼前此人果然是昔日接济之人。
用餐之后,洪仁玕主动请求相送周中华,理雅各神色怪异,勉强答应。
二人走出学校,洪仁玕深施一礼,说道:“原来是故人到此,洪某在此再次拜谢。”周中华连忙还礼,问道:“在下记得,当日洪兄曾经说起,族兄已然派人来接,数日之内便要离开香港,转赴广西。兄台此时缘何仍在香港?”
洪仁玕却不作答,反而问道:“周兄可知我是何人?”
周中华见他目光锐利,气势逼人,倘若刻意隐瞒自己知道其身份之事,反为不妥。周中华便不再犹豫,坦诚相告:“在下早知兄台身份,洪兄便是此刻江宁城中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之族弟。”
洪仁玕见他一口便将自己的身份说破,反倒有些意外,接着说道:“兄台既然已经知道洪某身份,大可绑缚朝廷,邀功请赏,自然是功名富贵,唾手可得。”说到此处,他神情激动,眼光之中不经意流露出慌张之意。
周中华微微一笑,说道:“洪兄将周某看作何等样人。周某岂会做出此种卖友求荣之事。”话虽如此,心中却为之一动。
周中华暗想,洪仁玕此人于太平天国、于中国历史,更于自己的经营谋划有莫大的干系。虽然此时他人在香港,但数年后他抵达南京,封为干王,便是太平天国后期主政之人。自己已然决意投靠曾国藩,如能将此人奉上,岂不是大功一件?
转念一想,不由得暗骂自己,如此不择手段之行径,自己和无耻小人又有何区别?何况此时洪仁玕并无“反迹”,仅凭他是洪秀全的族弟,便将他株连、屠戮,虽说事急从权,然而如此行径,与封建王朝有何区别?与文化大革命中的争斗有何区别?株连无辜,屠戮百姓,官逼民反,这中国的“优良传统”,决不能再在自己身上发生。
时势造英雄,英雄亦可造时势。大丈夫要博取功业,自当以英雄之举而改变历史,诚所谓,有所为,有所不为。似这等小人之举,断不可为。
退一步说,洪仁玕此时不过一介平民,即便遭朝廷捕获,亦无多大意义。无非是多一个屈死冤魂。只是此人日后终将成为“干王”,自己与他该当如何相处?
洪仁玕焉知自己已经从鬼门关上打了个转,他见周中华如此“义薄云天”,重义轻财,甚为高兴,说道:“周兄既然不愿将在下上报清廷,邀功请赏,自然非是寻常之人。此刻在下却有一事相求,周兄若能相助,洪某必报大恩。”
周中华道:“不知洪兄有何事,在下愿闻其详。”
洪仁玕道:“不瞒周兄,这理雅各神父其实也知道洪某的身份。”
听到这一句话,周中华顿时茫然。再回想方才,那理雅各神父与这洪仁玕之间,的确优容尊敬,另眼相看。
原来洪仁玕自当日周中华接济之后,便一心一意在香港等候。此后果有人来,将他接到广西。不料此时,洪秀全已经起事,且已转战他往。洪仁玕遂未能投奔于洪秀全。
广西境内,刀光剑影,危险异常。洪仁玕不敢久留,本当追赶洪秀全而去,只是清军遍地,围困重重,他一介书生,又怎能轻易会合太平军?数次惊险,就连接头之人也丧了性命,如此一来,他只好暂时避走他乡,重回香港。
到了香港之后,洪仁玕暂时栖身于瑞典传教士韩山文处,并受其洗礼,皈依基督教。洪仁玕因担心遭清廷捕获,而此时太平军的运动成败尚未可知。因而将自己所知初期的拜上帝会运动情况、因由,一一向韩山文讲述。其用意不外乎为太平天国的初期活动保留一份真实的史料。
那韩山文据其叙述秘密写成《太平天国起义记》一书,并将此书转呈港英政府。如此一来,港英震惊,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有此一人。香港总督文翰随即将此事上报国内,得到指示,善待此人,内紧外松。又授权文翰,可于适当时机,与太平军接触,则洪仁玕不失为一颗棋子。
这当中的情由,洪仁玕自然不知。只是不久之后,韩山文便将他介绍到理雅各神父处。理雅各神父则告知洪仁玕,说韩山文已经将其身份相告。安排在此教书,乃是为了保护洪仁玕免受清廷缉捕之意云云。
此后洪仁玕名为在此任教,实则遭到软禁防范。只是理雅各神父礼遇眷顾,倒也安排周到,比之在外颠沛流离,提心吊胆,确实安全。洪仁玕虽然感觉到有些不妥,但也不说破,只是加意留心。
他在此教书期间,颇多接触西洋科技文化,学习西洋天文地理历数医道,尽皆通晓;语言会话,也运用自如。尤其一点,其在学校之中闲暇无事,便研究各国体制情由,其资产民主思想已初现端倪。而此后的《资政新篇》也是在此期间写有部分草稿。只是在学校之中,既要防备英人将其出卖,暗自更是准备潜往南京,每日心焦,度日如年。
今日周中华前来送信,居然将他认出。洪仁玕本担心其身份曝露,遭到不测。谁知周中华慷慨直言,“义薄云天”。洪仁玕遂起一念,如能借助此人,转往天京,则大事可图。虽此举不免过于冒险,但是总胜过于在此苦熬时日。
于是洪仁玕将此意告知周中华。
周中华顿时大为踌躇。自己决定不将洪仁玕出卖,与帮助他潜入南京实在是两个概念。
此时进入南京的各条道路必定是桩卡林立,搜捕极严。倘若将洪仁玕捕获,势必要追查是谁将他带至上海,又是谁协助他潜入南京?到了那时,一旦这洪仁玕吃刑不过,当不了**员,他还当不了浦志高?到了那时,牵扯到自己还是小事,只怕伍氏满门都要受牵连。而自己的计划,自然也是抛入汪洋大海。那时真的只有去投太平军了。周中华不禁暗自摇了摇头。
可是,如果此时先将洪仁玕救到上海,也学一学英国人,暂时软禁。哼哼,只要保密得当,不也是奇货可居。不可以出卖洪仁玕,不等于不可以利用洪仁玕。
想到这里,周中华笑了起来,自觉过于奸猾阴险。周中华于是说道:“只要洪兄信任在下,必当竭力相助。洪兄今晚便可随我上船。我保你平安抵达上海。”
洪仁玕问道:“周兄之船何时离港启程?”
周中华道:“明日一早。”
洪仁玕道:“在下还有些书稿在学校之中,况且今晚如果不归,恐英人生疑,如果搜查客轮,反而坏事。如此你我就约定明日一早在码头相会。”
周中华道:“恭候尊驾。”两人就此拜别。
回到船上,伍汉灵正在呕吐不已。周中华颇觉奇怪,一路之上,风浪颠簸,伍汉灵尚未呕吐,此时停在港口,风平浪静,反倒吐起来了。伍汉灵见他迷惑不解,顿时羞红了脸,悄声在他耳边一说,周中华这才恍然,原来妻子又有了身孕。
这一来周中华大喜不已。他自小便是独身子女,素来羡慕其他有兄弟姐妹之人,如今这一愿望间接得以实现,实在喜出望外。
周中华不由得想起出国之时,伍汉灵也是身怀有孕。斯时自己乃是逃亡海外,如今数载已过,自己不但成为百万富翁,(此时周中华的身价的确已在百万英镑以上,折成银子,可达千万之数。)而且受过女王封爵,列名科学院院士。更有数家合作工厂即将兴办,一艘新型舰船也属自己。这一番变化,实在是无法想象。
一夜未眠。次日一早,周中华便在码头翘首等待。
谁知轮船将开,洪仁玕竟然踪影不见。这一来周中华焦急不已,莫非洪仁玕对自己生了疑心?或者是有什么变故?正在胡乱猜测之时,一名神父来到码头,见周中华似在等人,便上前闻讯:“请问阁下是周中华先生吗?”
周中华连忙称是。那神父说道:“这里有一封洪教友写给您的信。”周中华接过信一看,上面写着:“学校教务繁忙,周兄盛情只好推却,尚启见谅。又随信有本人书稿一部,请代为转呈家兄,洪某不胜感激。”
原来洪仁玕久送周中华未归,理雅各神父疑心陡生,于是留意其举动。果然夜晚洪仁玕在屋中收拾行装,理雅各神父便上前“相劝”。如此一来,洪仁玕无法再走。情有不甘之下,他只好写此书信,并将自己的书稿请周中华代为送抵天京。
此中情由,周中华只好猜个大概。接过书稿,果然便是《资政新编》的草稿。
周中华灵机一动,写了一封回信,请那神父梢回。其上只写了几个字:“异人质赵,不韦建功。”这是套用昔日秦始皇赢政之父在赵国为人质,得吕不韦搭救之事。虽然不甚贴切,料想洪仁玕应该能明白。至于洋人,尽管让他费尽心思去猜。
客轮再次起航,不日将抵上海,周中华执《资政新编》书稿在手,看大海之无边无际,思来日之漫长艰难。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