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接到朝廷任命为团练大臣以来,这“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的“重任”便如同孙悟空的紧箍咒,牢牢的套在曾国藩头上。既然已经确定奉诏帮办,那他也只好拜别娘亲的棺椁,挥泪辞行,赶赴长沙。
曾国藩也不是一个人上长沙,此时已经多了几名助手。想想这几名助手,曾国藩还颇为满意。
一个是奉张亮基所请前来游说的郭嵩焘,已然表示,愿意追随自己帮办事务,赞襄与谋。而那个奉了父命,日夜兼程将周中华的信函送来的年轻举人伍汉安,居然也说姐夫曾经嘱咐他到自己帐下听用,也愿意跟随效命。
郭嵩焘是自己的门生故旧,早已相熟,其人文才韬略,可堪重用。而这伍汉安,虽然年纪轻轻,然而亦颇具干才,假以时日,必可造就。
当然,还得有自己的基本队伍。于是,途经湘乡县城时,理所当然地便将罗润南、刘蓉及其招募的一千多练勇“收编”,归为麾下,成为自己的嫡系部队。
咸丰二年的年底,曾国藩便率领着这一支“书生部队”,开进了湖南省会长沙。
一进长沙,曾国藩顿觉形势大为不妙,甚至是危机四伏。
自太平军放弃长沙,转战湖北、浮江而下。湖南的原有驻军几乎全部被钦差大臣向荣调遣,尾追太平军而去。此时长沙城中,连老弱病残统统算上,加上自己带来的这支部队,不过区区三四千人。兵力之空虚令人恐惧,不要说守卫湖南,便是仅仅长沙一城,也难以防御。
倘若太平军此时忽然挥师湖南,攻打长沙,根本无力防守。便是湖南境内,剿灭会匪、乱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形势逼人,曾国藩不敢大意,连夜与督抚张亮基商议方略。针对湖南的情况,曾国藩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一是迅速召集长沙周围各地的零星部队,全部进入长沙,协同防守。兵力既然空虚,分兵把守便无意义。干脆集中防御,胜过分散薄弱。
二是兴办团练,募勇训练。
这第一条,张亮基没有意见;这第二条,却有麻烦。
清朝兵制,八旗与绿营为正规部队,由国家统一调度,地方不得自建武装。这也是防范汉人,避免出现地方武装割据。然而自洪秀全起事,朝廷兵兴以来,兵力显见不足。其实并不是人数不足,而是战斗力严重不足。“粤匪”以一当十,甚至当百。而官兵能以十当一就谢天谢地了。此消而彼长,兵力便捉襟见肘,无法调度。
无奈之下,朝廷才允许各地兴办团练,以补充不足。
只是,这团练也不是正规部队。其职责仅是保卫乡里,搜捕匪患。而经费来源,一概由乡民自筹,朝廷概不过问。
打个比方,就像现在组织联防队,财政局不发工资,让你自筹。
怎么自筹?收保护费!
乡民既要出力,充当乡勇;又要掏钱,交保护费。这种政策之下,便是两个结果,一是粮饷不足,二者战斗力极差。
倘若一视同仁,倒也罢了。只是这团练当中,往往由乡绅大户勾结把持,有钱人不一定出钱,没钱的穷人是必定要交钱。如此劳民伤财,便有变故。
湘西境内,民风素来剽悍,百姓不满至极,便揭竿而起,或自立山头,占山为寇;或投奔太平军,彻底与朝廷对抗。
如此一来,办理团练竟成了一件颇有“风险”之事,稍有差池,激起民变,这个责任,谁来担当?朝廷虽有兴办团练的旨意,地方上也只是敷衍了事,不甚当真。
所以当曾国藩提出兴办团练、募勇训练之时,张亮基颇觉为难。然而又不好拒绝,曾国藩毕竟是朝廷任命的“团练大臣”。自己请他来,本意是多个“责任人”,万一有事,也好多个垫背的。无非是将他当作一个 “牌位”,谁知他真的要显灵?
张亮基咳嗽一声,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涤生尚不知此中之详情。近来各地虽奉命‘团练’,但实则都已不甚谈此二字。”
曾国藩问道:“却是为何?”
张亮基的幕僚左宗棠代为作答,道:“一者团练拼凑而已,训练不足,一遇粤匪,逃跑尚唯恐不及,安能螳臂当车?二来如果操办不得法,委任不得人,倘有人乘机搜刮民财,讹诈贪索,勒逼乡民,则无异于火上浇油,以致民变。未见其功,先蒙其害,而蔽重于山,良可深虑也。”
曾国藩哦了一声,沉思不语。
郭嵩焘在旁说道:“如此一来,团练岂非成了虚言?”
张亮基笑而不答。
曾国藩沉吟良久,缓缓说道:“明公经略湘省,自必有方。涤生虽曾署理过兵部左堂,却未曾亲历兵事,且又素来怯懦谨慎,倘有迂腐不实之议,还请明公见谅。”
张亮基忙说道:“涤生说哪里话来,你我同朝为官,如今共担重任,自当同心协力。涤生乃皇上倚重的湘乡英才,见识卓绝,必有良策。”
曾国藩说道:“涤生所谓之团练,与他处不同。予在湘乡及赴省城途中,便已思之良久,于各省兴办团练之法,一一详察。予以为团练之二字当分开来看。”
张亮基道:“愿闻其详。”左宗棠也认真倾听。
曾国藩道:“团练二字,分开来说。团即保甲之法,清查户口,搜检匪人,一言尽之矣。练则制械选丁,建师制旗,整顿训练。团者,不敛银钱,不发口粮,因事而具,无事则各安本分。练者,必立营哨,必发口粮,可防本省,可剿外省,与官勇一体。四乡各镇,皆为保甲之团。而于省城之内,建一大团,认真操练。其人数宁精勿滥,所谓兵贵精而不贵多也。如此则可有一支精悍之军可以堪用,而无骚扰地方、激起民变之虞。”
曾国藩这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盘算多日的“团练”计划,只听得张亮基瞠目结舌,左宗棠暗暗佩服,郭嵩焘洋洋得意。
依照曾国藩的计划,这“团练”二字完全成了一个空头,其实乃是另起炉灶。他这哪里是团练,分明是借团练之名,建一支新军。
众人都听出了其中关键,而此中厉害,便是朝廷会否因此而有防范之心?
张亮基不敢表态,于是说道:“涤生此议,实乃开团练之新局面。此中利弊,亮基驽钝,不敢妄议。不若涤生将此谋划上奏朝廷,以待示下。”
这一招太极拳,将曾国藩的建议轻轻推开,让他自己去征询朝廷。朝廷如果不同意,与己无关。如果同意,自然日后也少不了自己的功劳。
曾国藩道:“涤生原本就有此意。”
于是曾国藩与郭嵩焘、罗润南、刘蓉、伍汉安等再次计议,于数日后向朝廷呈上一封奏折《敬陈团练查匪大概规模折》。
在这封奏折中,曾国藩道:“……圣谕团练乡民一节,诚为此时急务。然团练之难,不难于操习武艺,而难于捐集费资。”先向朝廷极言创办团练之难,然后笔锋一转,曾国藩着重提除出了:“……于省城立一大团,认真操练。就各县曾经训练之乡民,择其壮健而朴实者招募来省。参访前明戚继光、近人傅鼐成法,但求其精,不贵其多;但求有济,不求速效……”的建议。他这一招瞒天过海果然有效,不久皇帝即批复“知道了。悉心办理,以资防剿。”
至此,曾国藩乃以罗润南在湘乡所募千多人的练勇为基础、骨干,开始招募湘勇,组建军队。史称“湘军”。而这位丁忧在籍正二品官衔的前侍郎、“奉旨帮办团练事务”的曾国藩,从此也走上了飞黄腾达之路。(这也是近代军阀割据的老祖宗)
曾国藩将罗润南在湘乡所募的这一千多个人分为中、左、右三营,分别由罗泽南、王錱和邹寿璋统带,此时这支军队的日常训练、粮饷供应和调遣分派等操作大权都已经被曾国藩掌控与手中。
曾国藩将这一千多人屯在长沙城中,每日操演,闲暇无事之时,便视察省城民风。
这一视察,让他大吃一惊。
湖南自太平军转战之后,百姓无不望风跟随,人心浮动,“乱党”丛生。尤其是各种名目的会党,纷纷活动,酝酿起事,呼应太平军。
这些情况曾国藩此前已略知一二,原以为只在偏远乡镇,才有此不法行径。孰料不然,在这省会长沙,竟然也是无序混乱,“奸小作恶”。会党、盗贼、地痞、逃兵比比皆是,骚扰肇事,甚嚣尘上,一片乌烟瘴气。而地方官府明知此情,却欺软怕硬,莫敢过问。深恐激成大变,引火烧身。甚至为之掩饰,意图苟安于一时。 ,这还了得。曾国藩“义愤填膺”,不把这种嚣张的气焰打下来,百姓如何安居乐业,湘军又怎能后顾无忧。
地方官府既然已经无济于事,那就不再指望。曾国藩决意,请旨朝廷,堪问此事,“打黑除恶”。
“奏为严办土匪以靖地方,恭折奏闻……湖南会匪之多,人所共知。……酿成目今之巨寇……嚣然而不靖,……命案、盗案之首犯逍遥于法外,粤匪、土匪之肆行猖獗而莫制,遂以为法律不足凭,官长不足畏也。造作谣言,煽惑人心,白日抢劫,毫无忌惮。若非严刑峻法,痛加诛戮,必无以惩其不逞之志,而销其逆乱之萌。臣之愚见,欲纯用重典以锄强暴,但愿良民有安生之日,即臣身得残忍严酷之名亦不敢辞。……遇有行迹可疑,曾经劫掠结盟者,即用巡抚令旗,恭请王命,立行正法。臣寓馆设审案局……伏乞圣鉴。谨奏。”誊写好这份《严办土匪以靖地方折》,曾国藩松了一口气,命人立即呈送朝廷。
有这样勤于王事、积极用命的官员,咸丰皇帝也颇为满意,自然支持,御笔朱批:“办理土匪,必须从严,务期根诛净尽。”
不久之后,位于巡抚衙门之侧新设的湖南省团练衙门,又多挂了一块牌子,“湖南审案局”,专司查案办案。曾国藩只注意了快意忠诚,却忽略了他这一番行为,恰恰犯了官场大忌。
湖南本有一套官僚系统,审案、办差,自有藩台、臬台等有司衙门。历古以来,“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这上下的官员,各级的文吏,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案子吃案子。您老倒好,把案子都拿去了,全省上下,吃什么呀?这长沙城中顿时一片哗然,骂声如浪。就连郭嵩焘也婉转表示了反对的意见,劝其不可过于越俎代庖。重新就任湖南巡抚的骆秉章更是不以为然,暗中制肘,变着法儿想给曾国藩穿小鞋。如果不是因为曾国藩有皇帝的朱批这把尚方宝剑,早就把他丢到洞庭湖里喂鱼去了。
这些还只是官场中的狗咬狗,对于百姓来说,居然也是恨曾国藩入骨。
其原因便在于奏折之中“严刑峻法,痛加诛戮”这八个字。这八个字可是大大不得了,血腥味重的不得了。
“湖南审案局”的办案风格是从重、从快、从严,秉承曾国藩的“乱世当用重典”之训,包揽治安、刑事、匪患等大小案件。但凡被逮到的倒霉鬼,只有三种处理办法:“重则立决,轻则毙之杖下,又轻则鞭之千百”。
审案局弃正常办案程序于不顾,而搜捕范围之广,就连官员也难以逃脱。“有上言胥吏贪恣,辄捕治斩之” 。
曾国藩办的案子,谁讲情也没有用,一旦被逮捕,基本上就完蛋。“即用巡抚令旗,恭请王命,立行正法。”咔嚓一声,人头落地。屠戮之凶残,骇人听闻。而后世常用之“就地正法”,即出自于此。
可以说,这完全是无视人权、法权,不问青红皂白,罔顾无辜性命,宁可错杀,决不放过。长沙城里不乏屈死冤魂的哀号之声。曾剃头之名,从此传开。
曾国藩如此卖力,不惜有损阴骘,残酷杀戮,终于杀出一个群相慑服、鲜血淋漓的“优良治安”环境。然而也使得他在湖南官场成为千夫所指、孤家寡人,就连郭嵩焘也略有烦言。
曾国藩感慨万千,自己除了要训练湘军,积极备战,还要面对这些两面三刀,敷衍颟顸的官员,甚而还要防备他们暗放冷箭。曾国藩只觉得独木难支,力不从心。
唉,此时若有周中华、李鸿章等得意门生在此,师生齐心,同创大业,庶可无忧也。
而此时周中华还在海上兼程,尚未抵达香港。
至于李鸿章,这会儿的境遇也比曾国藩好不了多少,甚而远远不及。
李鸿章自与周中华北京分别之后,到了道光三十年时(1850年)庶常院散馆,又经考试,由庶吉士改授为翰林院编修。时年方二十七岁,任职正七品。(芝麻官)
不久郭嵩焘又因丁忧,回乡守制。李鸿章每日除了到庭院肃穆的翰林院办事应差,便是与李显章、李荣章、林仁杰等结拜兄弟把酒言欢,畅谈阔论。不时还将国中事务,写信捎给海外的周中华。悠闲惬意之时,也不免幻想如何由侍讲、侍读一路升官,乃至入值南书房,侍奉皇帝,青云直上。
然而这种世外桃源的生活,不久便被打破。“粤匪”作乱,这一场动乱之火烧的极快,不消多时,居然连武汉也被叛匪攻破。朝廷慌了手脚,四处调兵遣将。就连自己丁忧在籍的恩师曾国藩,也被任命为团练大臣,参与军事。
到了咸丰二年正月,九江失守,安庆危急之时,咸丰皇帝又急命安徽籍工部侍郎吕贤基为安徽团练大臣,会同安徽巡抚蒋文庆办理防御剿匪事宜。
这吕贤基枉为已经是朝廷的二品大员,却十分害怕这用兵之事。这也难怪,他本是个太平安乐官,安享富贵还可以,真刀真枪的带兵打仗,真算得上是要了他的老命。想到前线战火纷飞,不知多少的方面大员、巡抚、将军都命丧战场,即便逃跑及时,捡回性命,也被朝廷严厉处分,甚至拉倒菜市口咔嚓。本当上奏请辞,可是想到皇帝那急红了的眼神,吕贤基便吓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吕贤基想来想去,竟没了主意,这去也是死,不去也是死。此时只恨自己的爹娘,为什么不是直隶、陕西、或者山西人,这么倒霉,非要是个安徽人。有人劝其,事既如此,不如找来几个有勇有谋,善于韬略之人,帮扶办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吕贤基只得接纳此计。于是在京城中打听,果然有一个人选,乃是同为安徽籍的翰林院编修李鸿章。听人介绍,李鸿章此人虽然是个翰林,而且年纪尚轻,可是文武兼备,智勇双全,有胆有谋,颇具才干。吕贤基于是连忙亲自拜访,做足了礼贤下士的模样,恭敬至诚,邀请李鸿章同往安徽。
这一下却让李鸿章为难起来。
自朝廷委任曾国藩为湖南团练大臣后,李鸿章就曾与李显章、李荣章、林仁杰等商议,认为此时国家有难,正可建功立业。尤其是李鸿章、李显章、李荣章三人都有投奔曾国藩,书生从戎之意。后因 “粤匪”大战于长沙,旋即武汉、安庆等地相继失守。这远赴湖南之路,都有太平军在争战,一时不便成行。于是李鸿章等暂在京师等待时机。
不料此时吕贤基亲来拜访,请其出山,相助办理团练。其人礼贤下士,谦和恭敬,颇有刘备三顾茅庐之意。李鸿章倒也有些心动,只是暂未作答。
这一日,李鸿章约了李显章、李荣章、林仁杰等商量,说明自己有意随吕贤基赴安徽,并邀诸人同去。
李显章道:“非是小弟不愿跟随兄长,只是表兄伍汉峰数日前来信,说周中华已经由海外归来,不日将抵上海。中华还在信中约我等届时相会于上海,共议大事。中华素来深谋远见,我等不如翌日前往上海,与中华商议后再定。”
李荣章听完之后,也立刻表明,只愿投曾国藩而去,不愿追随吕贤基。李荣章道:“小弟曾听人说,这吕部堂是有名的糊涂官,跟随于他,岂不是明珠暗投。”
李鸿章道:“贤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鸿章本也曾想回绝吕大人,投奔恩师。不过恩师素孚名望,麾下必定不乏英才杰俊。鸿章若去,又怎能显得出我的手段和才干,未必可建奇功。吕大人虽然是碌碌之人,但此人礼贤下士,虚怀若谷,鸿章此去必定言听计从,未尝不可开创一番事业。至于中华,此时还未回到上海,所谓瞬息万变,岂可坐等?三位贤弟大可持疑观望,待鸿章先去打个头站,如能尽展抱负,你们再来会合。三位贤弟意下如何?”
那林仁杰听到此处,说道:“两位兄长、九弟,小弟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鸿章道:“贤弟有话但讲无妨。”
林仁杰道:“小弟以为,如今天下群雄纷争,大清气数已尽。我辈男儿身为汉嗣苗裔,何苦再为了满洲人拚死效力?所谓乱世出英雄,自当借此良机推翻满清,恢复我炎汉江山,闯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必能名彪史册、千古流芳。”
这一番话只说得李鸿章等人大惊失色,李鸿章厉声言道:“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鸿章只可作忠臣孽子,岂能效黄巢之叛,贤弟之言大谬不然,休得再提。”
那林仁杰遂不争辩,说道:“如此小弟祝少荃兄此去大展宏图,建功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