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中华说完之后，身后一名极为年轻的军官将几份供词分别交给在座诸人。

这些供词都是被扣押的商船船长和船东所供述，中英文各有记录，供词最后则是各人的签字和手印，墨色犹新。每艘船何年何月载货多少，偷税若干、与太平天国私下交易若干，这些供词上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威妥玛未等看完便用汉语大声道：“这些供词是假的，是你们伪造的。” 一时激动，不免有些结结巴巴、脸红脖子粗。

周中华身后的年轻军官随即用英语冷冷回答道：“供词上有他们的签字和手印，请阁下看清楚。”

威妥玛嗤之以鼻，道：“即便是他们签字画押，也是被你们逼迫的。”

那名年轻军官还要驳斥，周中华挥手止住道：“好，即便如阁下所言，请看这又是什么。家琪，把帐册拿上来。”

那军官正是王家琪，他躬身领命，低声吩咐一旁的马弁。不多时，两个马弁捧上一堆帐册。

周中华朗声道：“各位领事，大人，这里是自三国税务司上任以来，海关的账册。仅据这些帐册，海关应收未收的关税，数字便已经惊人。请威妥玛先生给一个圆满的解释。”

威妥玛惊愕道：“你，你从哪里来的帐册？你，你居然偷窃海关的帐册！”

周中华也不动气，微微一笑，道：“帐册如何得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账册中所显示的问题。”

自上海开埠以来，各国商船在海关备案与实际缴纳税款一直是不相吻合，尤其是一些商人，以票据担保或者领事代征的方式，明目张胆偷逃税款，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威妥玛上任以来，其实颇有建树，毕竟积习难返，弊端甚多，一时难以根治，却也非有意放纵。只是周中华以此相责，名正言顺，威妥玛实在是有苦难言。

自从周中华拿出供词以后，阿礼国就一直没有说话，此时目光斜睨，看到一旁的伍汉峰好整以暇，若无其事，显然是心中早已有数。阿礼国心中明白，帐册定是伍汉峰提供给周中华。

周中华看到威妥玛满头大汗，穷于应付，又使出了杀手锏：“我这里还有人证，证明有些商人私自贩卖枪支弹药，资助大清朝的叛匪。”话音甫落，靴声响亮，一人走了上来，正是“长江号”船长、沪军水师现任总教习，亨利。

阿礼国等本是问罪而来，谁知周中华早有准备，如今更是被他反戈一击。阿礼国已知，今日如若再争辩下去，只会越描越黑，被动不堪，于是站起身说道：“周大人，阁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妨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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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中华哈哈大笑，道：“领事阁下，在下别无他意，只是认为，三国海关监督既然未能名副其实，还不如就此废除。”

三国领事面面相觑，周中华一开口便击中要害，如果废除三国海关监督，此前种种努力岂不是白费，就是国内的外交主管部门也决不会同意。

法国领事伊坦当即道：“不可以，海关税务监督是经过拿破仑三世陛下的认可和授权，你无权中止他们的工作。”

阿礼国则语带威胁：“爵士阁下，如果您一定要废除三国海关监督，那么我们只有动用海军来维护本国商人的利益。”

蓝蔚雯坐在中间，听者他们唇枪舌战，早已经是愁云满面、诵经念佛，此刻听到阿礼国的战争威胁，更是面色惨白，心跳加速。如果此事办理不妥，竟然导致三国兴兵，不论战争结果如何，这个“办理交涉不力，启衅战事”的罪责总是逃不掉的。

蓝蔚雯正在心中打鼓，只见周中华紧走两步，靠着阿礼国低声说了几句，那洋人忽地面色大变，跌坐椅中，呆若木鸡，少时又转过身去，与法国领事窃窃私语，商量甚切。

蓝蔚雯终于忍不住，准备呵斥周中华，阿礼国却站起身来，毕恭毕敬的说道：“周大人，废除三国海关监督事关重大，牵涉太多，本人以为应当慎重。如果阁下对现任海关税务监督有不满之处，我们可以立刻将现任监督免职，另行任用他人，阁下以为如何？”

周中华还没有来得及答话，蓝蔚雯已经一迭声的应承道：“好，好，就此遵照领事先生的意见办理。”

周中华一时气馁，闭口不言。

阿礼国接着说：“对于那些违反贵国法律的不法商人，请允许以缴纳罚金、具结担保的形式将他们释放。我们保证，今后将不会再出现此类事情。”

周中华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仍不开口。

阿礼国笑了起来，道：“听说周大人正在筹办军工企业，资金尚有缺口，鄙人可以建议在上海的英资银行给予贷款。”

周中华猛地站起，道：“阁下此话当真？”

阿礼国笑道：“阁下，只要您的企业前景明朗，我相信银行家们不会放过这个投资机会。”

周中华嘿嘿笑道：“好，就按照领事阁下的意见，更换税务司；所扣押的商船，走私物资一律没收并缴纳罚款、具结悔过，由领事馆担保后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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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蔚雯未料到峰回路转，形势竟直转而下，顿时如释重负，只是不知洋人为何会忽然退缩、忍让，实在是百思而不得其解。

此中奥妙便在于周中华附于阿礼国耳边所说的几句话。

当阿礼国说出“以皇家海军来维护商人利益”之时，周中华当即低声说道：“贵国和法国正在克里木半岛联手与俄国交战，只怕没有余暇东顾。”

阿礼国大为惊讶，克里木之战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此事极为机密，不知周中华如何得知。

自从沙皇尼古拉一世登基之后，俄国着力在近东急速发展、扩张势力，目标便是土耳其帝国，目的则是控制黑海海峡，实现俄国南出地中海的宿愿。由此与欧洲两大强国英、法发生了严重的利益冲突。

1853年2月，沙皇尼古拉一世明确表示，反对土耳其将耶路撒冷和伯利恒教堂交天主教僧侣掌管，要求土耳其苏丹与沙皇签署专约，承认沙皇有权保护所有在苏丹统治下信奉东正教的臣民。土耳其则在英国大使的怂恿下，拒绝与沙皇缔约。俄国遂同土耳其断绝外交关系，并于1853年7月3日以保护土耳其境内的东正教居民权利为由，占领土耳其附庸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两公国。1853年10月4日，土在英、法支持下对俄宣战。

1853年11月30日，俄国黑海舰队分舰队在纳希莫夫海军中将的指挥下，向锚泊在锡诺普湾的土耳其舰队主力发起突然袭击。在俄国战列舰上76门榴弹炮嘹亮的轰鸣声中，土耳其的木制风帆战列舰不堪一击，俄国海军仅以伤235人、亡37人的微小代价全歼了土耳其海军，以实际战例宣告了海军主力舰艇蒸汽装甲时代的到来。

1854年1月，英、法舰队驶入黑海，并于3月先后对俄宣战，至此，战争全面爆发，史称“克里木之战”。此后撒丁王国也与法国缔盟，奥地利和普鲁士则在柏林缔结了反对俄国的同盟条约。

1854年 9月，联军在克里木的耶夫帕托里亚登陆，随即南攻俄国黑海舰队根据地塞瓦斯托波尔港口。面对英法强大的海军，尤其是英国最新式的蒸汽炮舰，比之俄国的所谓蒸汽装甲舰胜出何止一筹，俄海军一触即溃、惨败收场，输掉了帝国几乎全部的海军主力舰艇。万般无奈，赛港守军只好凿沉剩余舰只堵塞港口，以防英法海上的进攻。

是年，俄国守军和援军先后发动数次战役，企图解塞港之围未果。联军遂屯兵城下过冬，准备翌年（1855年）春恢复军事行动。此时，正如周中华所言，英法联军与俄罗斯守军正处于僵持阶段，的确无力他顾。

周中华以此说破阿礼国的军事威胁不过是虚张声势，便是历史上的第二次鸦片战争，也是在克里木之战后，英法两国才腾出手来，用兵东方。克里木之战在历史上颇为有名，无论是军事界或是历史界，都是必然的研究对象，周中华在军事院校中早有涉及，更兼家学渊博，所以知之甚详。

阿礼国惊骇之后，决定以退为进，于是立即与法国领事伊坦磋商，决意牺牲威妥玛，以保留三国海关监督制度的存在。这也是中国俗语“小不忍则乱大谋”、“弃卒保车”之意。

对于阿礼国所提的“各项条件”，周中华最终决定接受，一者是蓝蔚雯已经表态，二来此时的确实力不够，所以也不为己甚。尤其是阿礼国承认将会建议在华的英资银行提供对军工项目的贷款，这个方案比之强行夺回海关事权又要稳妥的多。何况经此一事，三国海关监督已经受挫，伍汉峰大可从容收回海关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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