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虎一边听柴大管家在那里说,一边暗暗摇头。他一看李布衣的死状,就知道这姓柴的全是信口胡扯。李布衣心口凹陷的几处,分明是被练武之人以重手法打断了肋骨。收不住缰绳云云,更是睁眼说瞎话。这算命匠被碾在车轮下,若马车真个是飞驰而来,必然血溅三尺。但如今却是缓缓地流了一大滩,一丝儿喷溅的痕迹也没有。究其所以,必定是先打晕了李布衣,然后将他丢在车轮前,慢慢碾过去的。
一丝寒冷的气息慢慢滚过他脊背,甘虎觉得背上每一根汗毛似乎都竖了起来。杀意,恨意,总之就是这类情绪的综合。他警惕地扫视在场的所有人,目光掠过一张张漠然如白纸的面孔。
甘虎最终寻到了他的目标,但一看之下,不觉愕然。如此杀气凌冽的人,竟然是一个小孩。
这小孩粗看约摸七岁,体格瘦弱,头发胡乱地挽了个粗髻、很脏,而衣服则比头发更脏。他缓慢地朝前挤,常常被人推开、搡到旁边。但是他坚定地,就像飞蛾被灯火吸引那样,永不放弃地朝马车那边挤。他的右手始终揣在怀里,即使被挤得东倒西歪,也一次都没有掏出来过。眼看他已经挤到了人群边缘,快要逼近衙役们用水火棍组成的警戒线。他的手终于渐渐开始往外掏,衣襟之间,偶尔有冷冽的寒光一闪。
就在此时,一只手从人群中飞速窜出,如捕兽铁夹般紧紧扣住小孩的腕子。力道奇大,小孩细弱的手腕差点脱臼。他被拖向后方,硬生生拉进人群。他拼命挣扎,想掏出武器反抗。但怀里的匕首随即就被夺走。他的手被拧到背后。对方轻易地将他擒拿,扭得他动弹不得。他要哭骂,嘴却被紧紧捂住。一个声音低声在他耳边说:“不要上去找死,老实跟我走。”
这小孩一直被甘虎拖到附近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里,才止住挣扎。泪水把他的小脏脸洗得很花。他紧紧抿住嘴唇,也许是因为紧张和悲痛过度,胸脯仍然剧烈地一起一伏,全身颤抖,无法抑制。
“你是谁?”小孩恶狠狠地问,“抓我干什么?”
甘虎和气地笑:“我是本县桑洼村人,名叫甘虎。甘甜的甘,老虎的虎。你呢?”
小孩扭头,哼一声说:“我是个小叫化,又没有钱。若是想卖了小爷,趁早息了妄想。小爷宁愿嚼舌自尽,也不让你赚一文钱!”
甘虎不搭理他这一连串威胁,只把手上夺下来的匕首抛了抛说:“就凭这破铁片,你也想替李布衣报仇?”
那还真是块破铁片,还锈得厉害。大约是某个铁匠铺里捡来的边角余料。长不过尺许,前头马马虎虎磨了个尖锋,后面使破布条缠着,算是握柄。
小孩脖子一梗,傲然道:“休管闲事!小爷这柄……这柄宝刃,鸡也杀得,兔子也杀得,人就杀不得?”
甘虎摇头道:“就你这样的,哪怕走了一百二十个好运,没被那帮衙役拦住,也要折在柴府大管家手里。敢情你没看出那管家武功极好么?他伸一根小指头,也能当场把你摁趴下,信不信?”
“就算杀了我,也要溅他一身血!”小孩烦躁地说,“我当然知道那大恶人会武。他一掌打得我师父吐血的时候,我、我就在草丛里趴着、看着……”
这小孩方才还刚强之极,说到这里,突然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他用力咬住嘴唇,牙齿把上唇都咬破了,但眼泪还是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他们打晕我师父,拖到街上。我一点点爬到外面,不敢乱动,就伏在地沟边看。我师父初始还有半口气,被他们丢到车轮下,咯吱咯吱地压断了脖子!”小孩一边说,一边咬牙切齿地握紧了拳头,“我本是北地逃来的。饿得快死的时候,师父把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他教我认字,教我念书,还说要是攒够了钱,将来送我去上学。我师父……是多好的人哪,被他们……”
小孩靠着墙,呜咽着慢慢蹲下去,哭得缩成一团。
甘虎看着那小孩,忽然问:“你想不想报仇?”
“想!当然想!”小孩陡然抬头,眼睛不眨就说,“只要能替师父报仇,让我去死都没关系!”
“死倒不至于,”甘虎笑了笑,扶起小孩,问他,“你师父可曾留下什么东西?为了今科卖号的事情,他不止去过柴府吧?”
“是有一份记录。我师父是个谨慎的人。他去每一家,回来都要留下笔录。他把这事叫作‘卖卦’,笔录就叫‘六爻记’。每天遇见了什么人,讲过什么话,最后是什么结果,里面记述得清清楚楚。我见过那份笔录,很厚的一叠……”
甘虎兴奋地一把扭住小孩胳膊,追问道:“在哪里?”
“松开,你扭疼我了!”小孩翻了甘虎一个白眼,低头说,“被柴府的人夺走了。师父先前不肯拿出来,被打得吐血。后来他们扒开草堆,硬是在墙边上搜出来了。我看见他们在马车边,一页页地烧了个干净。”
甘虎大失所望,丢了小孩,一声叹息:“原来他们杀人灭口是为这个!难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小孩望着甘虎,目光闪动,忽然说:“或许可以去找晁主簿。他有一个儿子,考了多年不曾进学。我师父曾上门问他要不要买个号,但价钱上没有谈拢,被他劈头盖脑地骂将出来。我看师父事后写笔录时,曾批注说:这人虽然孤僻又贪财,但爱子如命,是个好人,可惜、可惜、可惜!把可惜二字连写了三次,叹息了好久。”
甘虎想了一会,点头说:“既然如此,咱们就去他家看看。”
正说着,小孩肚里忽然雷鸣一般响起来。他脸上脏,看不出面皮红不红,只是低了头,似乎有些羞惭。甘虎说:“你肚里饥么,我这里有钱,咱们去吃烧饼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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