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窗户上的玻璃在地面上浅浅地洒了一层,把深褐的粗石地面染成了牛奶的淡黄。
这光辉同样毫不吝惜地洒满站立在这个房间里的埃德公爵和他的几名子女的身上,把空气烘烤得干爽而炽热。
女儿的哭泣声叫埃德心烦意乱,不停地来回踱步。
当马上长枪比武的最后,御前首相瑞卡德将那顶‘爱与美的皇后’的桂冠递给那个陌生的红发女人的时候,埃德就知道北方联盟和阿拉尔的和谈该结束了,女儿的婚事也毫无希望。
怎么会这样?他情愿相信自己是看错了,听错了。这是一个梦,他安慰自己。仅仅几个小时前,瑞卡德还信誓旦旦地当着他的面说要娶伊内丝为妻,保护她一生一世,怎么说变就变,比天空中的云还快?
望着女儿伤心欲绝的样子,埃德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安慰她。他叹了口气,转过身,面对自己的儿子们。
罗格里斯黑着脸,站在墙根脚处,使劲用脚踏着地面上的太阳光,仿佛那就是他将要击败的对手。埃德很清楚长子的硬脾气,现在还是不要和他谈这件事得好,免得一撅起来要找瑞卡德比武定生死。
他的脸偏向次子,维克托脸色发白,脖子上的伤还没好全。他坐在铺了一层厚实鹿皮的椅子上,腿上盖着羊毛毯,双手交叠支着下颚,湛蓝的眼睛里一片茫然。以前他是儿子中主意最多的,但自从受了伤以后就再也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而且现在天气明明一点不冷,他却坚持在腿上盖上羊毛毯,好像被戳坏的不是脖子而是脑子。
小儿子埃兰就更没辙,他纤细瘦弱,整天抱着那本奇怪的书,沉浸在不切实际的幻想里。
如果妻子布朗歇在这里就好了,至少她可以给个意见,安慰一下女儿。
埃德朝着窗外望去,枝叶细密的桃金娘和胡桃木静立在午后热情的阳光中,尽情地享受温暖。它们浓绿的叶片在太阳的照耀下泛起一层光亮的油质,就像给涂抹上了一层金粉。
现在比武会场里应该进行着射箭比赛,或许已经到了团体比武的时候。埃德走到窗口,曲起食指敲击着木质窗台。原本鲜黄的胡桃木窗框因为年代久远,雨水浸泡,已经变成褐黄(chahua)色,近乎于黑。既然已经选择退出,这也就与我们无关了。
他回想着早上离开会场的时候,北方人在剧烈的争执中分裂成了两派,就怒意难平:一派由维斯加公爵率领,坚持要打完比赛。还有一部分响应埃德的号召,执意退出比赛。最终,只有瓦萨的苏曼一世同意了埃德的意见,率领着他带来的武士退出了比赛。其他诸如:博斯塔公国的莱恩特公爵、西赞的腓力公爵、康特伯国的威廉伯爵,都不肯退出,反而觉得这事没什么大不了,哪有比赛重要?而且腓力.帕斯那混蛋竟然当着阿拉尔和瓦斯曼那么多贵族的面说出了――
“这是你的女儿没人要,又不是我们大家的事,凭什么全部退出,放弃所有的比赛成绩?”这样的混账话。埃德气得当即就想用战锤敲扁他的脑袋,若不是苏曼.吉斯和手下的武士拦着,罗格里斯早就冲上去撕碎他了。
他用力地敲打着窗台,直到手指疼痛起来。
维斯加.洛林,彻头彻尾的变色龙。腓力.帕斯,顶着人名字的猪。埃德低吼道。
屋内的气氛沉闷得可以杀人,而他派去约见约德公爵的瓦迪斯爵士还没有回来。目光透过树木茂盛的枝叶,从斑斓破碎的影像中搜寻熟悉的身影。
不知道他会带来什么样的消息。埃德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冒汗,穿着的丝衣就像针一样戳人。
等待的滋味是最难受的,何况还伴随着炽烈的天气和令人揪心的哭声。
“这鬼天是怎么啦?怎么越往晚上越热?”埃德突然来了一句,叫几个儿子惊讶得抬起头。
维克托摇了摇手中精巧的小银铃,一名清瘦的女侍急忙赶来。
“伊米,麻烦你帮我们每人都弄一杯冰牛奶来,加些樱桃。”
女孩立刻就出去了,然后维克托铺平盖在大腿上的羊毛毯,仍旧一语不发。
侍女回来得很快,带来用镀金大杯盛满的牛奶,里面加足了冰块。埃德拿起一杯,尝了一口,还不错。他冲着还在哭泣的伊内丝说:“喝一点,你的眼泪都快哭干了,得补充。”一语逗乐了不少人,伊内丝的哭声也慢慢变小。
太阳的影子逐渐拉长,从地面缓慢地朝墙上爬。杯子里的冰块也慢慢融化,牛奶吸收了屋子里的热度,变得温温的,不那么爽口了。
四周的光线逐渐转暗,温度却未有丝毫的降低。
一个模糊的人影从树木对面的拐角口闪过。暮色中,这个影子穿过密实的树影,朝着这边走来。
瓦迪斯爵士终于回来了,他怎么去了这么久?埃德离开窗户,朝着门走去。
瓦迪斯.姆林浑身臭汗地钻进来,朝着埃德行了个礼。他今年刚满三十,瘦削得像一根长枪,浅黄的长发耷拉在额头上,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看起来十分狼狈。“公爵大人。”他叹了口气说,“你猜得没错,这件事和那个女人有关!勃瓦第的女人反对这门婚事。”
瓦迪斯在说出‘勃瓦第的女人’这几个词的时候,表现出了十足的轻蔑。
“果然是啊,”埃德拍了拍额头,“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向她解释清楚有关她父亲死亡的那件事。看来不妥,得找个机会说清才行。”
“恐怕她是不会听的,这女人脑子有病,公爵大人也不是没看见?”瓦迪斯一脸的不屑,“哪有新娘子会在婚礼的宴席上如此失态?听说她是从修道院里出来的,为人规矩。可我看她倒像是从疯人院里出来的,整一个疯女。”
“瓦迪斯!”埃德喝住他,“小心隔墙有耳。我们在别人的家里,凡事都要小心。”
“是,大人,我失态了。”瓦迪斯.姆林放低声音,说起下午和约德公爵的会面情况。光从他的语调上,就可以听出这事多么叫人失望。
“我在比武会场外面足足等了四个小时才等到约德公爵。刚开始的时候,他说什么都不愿意来见我,口气强硬,没有半点回旋之地。可我不信,继续等。一个小时以后,他派了一个小侍从来看我走了没有。我抓住那个麻脸侍从,告诉他我必须要见到约德公爵。我拿刀子顶在这侍从脖子上逼迫他,他才答应帮我通报,不过别抱多大的希望。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告诉我公爵愿意来见我,但是必须等――呃,哪里有水?”他顿了一下,舔舔嘴唇,上面满是干裂憔悴的死皮,“这半天就像是在沙漠里度过的一样,渴死了。”
埃德公爵把没喝完的牛奶杯子递给他。瓦迪斯想都没想接过来‘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他抹抹嘴巴,继续道:“这一等就等了三个小时,直到太阳西斜,暮色降临。约德公爵才身披长斗篷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把我拉进一个角落,似乎是――似乎是某个妓(chahua)院的后院。我不知道公爵为什么要这样,不过到了最后他才肯和我说话。”
“‘我必须小心。’他对我说,‘章鱼回来了,他的爪子很多,我不希望我被盯上。你有什么话就快说。’我告诉他。埃德公爵想问问婚礼的事是怎么回事?他摇摇头,说,‘这事是王后亲自否决的,但征求她的意见的是国王。王后同样拒绝了瓦斯曼的联姻,琼安公主为此哭了许久,瓦斯曼那老太婆闻讯后暴跳如雷。’”
呵!埃德总算找到了一丝平衡感,原来自己还不是最冤的。
“他接着又说,说得很快,就像嘴巴被东西烫着打哆嗦一样。‘我是今天早上被国王的侍从从床上叫起来的。那个尖脸小子告诉我,国王一大早要在他的营帐里举行一个极为重要的会议,全体御前会议成员都必须参加。那小子就像有鬼在后面催他一样,连衣服也不让穿好,拉着我就往外跑。但直到走进那大帐前,我都不知道这是件什么事。那小子似乎吃了哑药,除了那几句话,连个屁也放不出来。我问了他好多遍,他只会摇头,或者说不知道。我进去的时候已经有三个人先到了――卡特.内维尔,希尔曼和琼安,全都板着个哭丧脸,像死了人一样。瑞卡德和阿德沙文在我后面进来,他们进来的时候也是一脸的糊涂样。’
因为转述人瓦迪斯同那位约德公爵一样,说话的时候几乎不歇气,因此埃德必须全神贯注听才能明白这其中的复杂关系。
‘后来国王进来了,带着他的啤酒杯,一边喝酒一边提及这两件有关联姻的事,叫我们给个看法。’他在这里顿了顿,用手捋鼻子,‘琼安公主是第一个发表意见的,她支持与瓦斯曼的联姻,反对与北方人的联姻,而且陈述了诸多理由:什么北方素来与瓦斯曼不和,与他们交好就是侮辱瓦斯曼;什么从实力上看,北方最终会被瓦斯曼吞掉;然后她提到了自己的母亲,她是一位瓦斯曼公主,阿拉尔与瓦斯曼的交好由来已久……等等。国王压根没理她,连看都没看。同样,阿德沙文公爵也提议与瓦斯曼联姻,国王同样没理他。还说了一句:“我还没问你呢。”他点了希尔曼的名字,这老家伙刁钻,任何能得好处的事他都同意,从不得罪别人,这次也一样。卡特.内维尔也同意,不过什么理由都没说。’
‘然后国王犹豫起来,不停地喝酒,踱步。整个过程中,他至始至终都没有表示自己的想法,只是询问其他人的意见。最后,最后王后进来了,那个瘦小的女人穿得像个修道女。国王问她同意这两件婚事吗?她劈口就答不同意,然后这事就否决掉了,如此干脆。一个女人决定了一切,我们的话全都是屁,这真是闻所未闻。’他说话的时候很激动,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对那个勃瓦第女人的厌恶。接着他就走了,还叫我待会儿走,不要跟着他。”
一个女人决定了一切?笑话!恐怕真正不同意的是阿苟斯才对。埃德的眉毛慢慢蹙起,拧成一个疙瘩。这狡猾的家伙挥舞着别人做盾牌,把自己的矛捅过去。
“他有没有提到瑞卡德的态度?”
“这――”瓦迪斯.姆林瞪大了眼睛,“没有,”他答道,然后又犹豫地重复了一遍,“――没有。”
“没有?”
瓦迪斯点点头。
“那么,你可知道那个红发女人是谁?”
“哪个红发女人?”瓦迪斯似乎热糊涂了,原本精灵的脑子变得异常迟钝。他想了想问,“就是――就是早上那个红发女人吗?”
“你应该再喝一杯牛奶。”埃德公爵又拿了一杯地给他。
瓦迪斯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喝了,他已经渴极了。
“那红发女人似乎是王后的姐姐,庶出的姐姐,一个私生女。”
一个私生女?瑞卡德竟然这样做?
埃德叹了口气,眼睛望向窗外。暮色降临在赞布拉上空,显出一抹暗红。
他竟然为了个私生女如此羞辱我们,这不是我期待的那种可信赖的盟友。如此的话,这门婚姻不成也罢。
“你出去吧。”他吩咐道,然后又对儿子们说,“你们也都出去,我要和伊内丝单独谈谈。”
瓦迪斯拉着几位公子一同离开,一边走一边谈。拐过一个弯后,都看不见了。这时,埃德才走近女儿伊内丝。她从早上一直哭到现在,眼皮肿得发亮,眼眶则布满了红色的血丝。
埃德拥住女儿,悉声道:“你听到瓦迪斯说的吗,他要了一个私生女,一个私生女。”
“她比我漂亮。”伊内丝小姐又开始抽咽。
“可她是个私生女,我的孩子。那小子如果娶了她会被所有人瞧不起,他们的后代会被别人认为是杂种生的,他们会在上流社会中受到鄙视。”
“可她如此美丽,足以叫任何女子黯然失色。”伊内丝突然直起身,“她就像是天上的女神一样,她的美丽足以摧毁任何谣言。”
“你错了,我的女儿,女人的美丽只会带来谣言。”
埃德费了不少心思安慰女儿,好不容易才哄着她睡着。伊内丝太天真,被那俊小子迷住了,该怎么说才能让她醒悟过来呢?他拂去女儿犹带泪珠的发丝,转身离开房间,一个人行走在黑暗的长廊中。这些天发生的事让他的脑子乱成一团。
他想起了王后,那个勃瓦第女人,黑皮肤,黑眼睛,脾气大,个子矮。她继承公爵位不过仅仅四个月,转眼间就又成了阿拉尔的王后,实在是太快了。他也想起了那女孩的父亲――记忆中的理查德公爵有着一头媲美日光的红发,早上的那个私生女就继承了他的这一点。他是个豪迈的大丈夫,为了婚事和父亲打仗,和自己情妇的遗骨举行婚礼。他是个勇士,他的对手称他为“大胆”的理查,只要听到他的名讳,敌人就会望风而逃。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死在东特那个边境小镇,而且凶手只是北境的几个农夫。
有这么厉害的农夫吗?埃德抚mo着长出细密胡茬的下巴,摇摇头。这根刺必须拔掉,否则会成为敌人投向北境的一把利剑。
繁星一颗接一颗升上天顶,在天幕暗红色的面纱下闪耀。
就明天早上,明天早上去,见那个女人。打定主意后,埃德的脚步轻快了许多。今夜他把自己埋在黑暗中的时候,没有做梦。
清晨的白露塔王宫就像盛开在晨曦中的朵朵睡莲,粉色、白色,构成了整座王宫建筑的色彩基调。一支看不见的神来之笔将其中的空白处抹上点点绿色,组成了莲花下的碧叶。埃德无心欣赏这美景,朝着王后的寝宫白塔走去。这幢通体纯白的建筑正在晨曦的微红中闪闪发亮,像极了一个娇羞的少女。
他在白塔的大门外遇到了王后的一位侍女,来自普索家族的玛德琳,正急匆匆地朝北面跑去。她似乎哭过,头发也凌乱不堪,衣领上的一颗珍珠垂了下来,吊在断成两截的串珠线上。
埃德叫住她,侍女一脸焦急的模样,冲着他行了个礼。
“大人,早安。”
“能否麻烦一下,替我向王后通报一声,就说北境公爵埃德求见。”
“这……”侍女玛德琳一副犹犹豫豫,张口难言的模样。“我劝大人现在还是不去为妙。”她忙着把凌乱的发丝捋到脑后,理了理满是褶皱的裙边。
“为什么?你总得说个理由吧。”埃德觉得她像在故意找理由推脱。
侍女被他这种态度激怒了,大声嚷道:“跟您这么说吧,我们的王后从昨天就开始大发脾气,什么人进去都是一通臭骂。就连国王陛下也挨骂了,他现在就在上面。大人您还要去吗?”
埃德一愣。风隐隐约约把白塔顶楼的争吵声刮过来。
“这是我父亲的土地……我为什么要签……烂婊子……卖身赚钱和卖身赚军队的女人在我眼中统统都是婊子……她们卖得不一样……目的是一样的……”
他回过头的时候,侍女已经跑得没影了。
犹豫再三,埃德没有跨进白塔的大门。这本来就是件需要心平气和才能谈论的事,现在上去只会火上浇油。
他转身离开,白塔在视野中慢慢变小,被右边的绿塔遮去瞧不见了。蓝天在他面前铺展开,越来越广阔,他登上了白露塔王宫外围的城楼。宏伟的赞布拉城在下方延展开来,平坦辽阔直至极目尽头。这是一座城市之海,那些突出的富人豪宅就像游弋在其中的大船。而穷人的破败小屋簇拥着它们,很像是海中的波浪。
“埃德!埃德,是你吗!”声音远远地传来,非常耳熟。
埃德转过身,看见一个身影从东边的拐角处飘来。他穿着一身极为奢华的镶金边滚花长袍,头上缠着头巾,完全是一副东方自由贸易都市贵族的打扮。埃德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哪里认识这么一个人,眯缝起眼睛,想看清楚一点。
可直到这个人走到了面前,埃德也没想起他是谁。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嘴巴则张得很大,露出牙齿。来人伸手在他肩头重重地拍了一下,操着沙哑的声音说:“还记得夕阳下的英格拉布?还记得林子里的蜂蜜酒和玫瑰花吗?”
伴随着他的哈哈大笑,埃德的记忆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但那影子属于一个俊秀的少年,有着清脆的嗓音和甜美的歌喉,怎么也和眼前的人扯不到一起去。“你是……你是……”他伸出手来比划,就是叫不出那个名字。
“我是弗里斯家族的维勒,英格拉布‘淘气’的维勒,捅蜂窝的捣蛋鬼维勒呀。”他使劲拥抱埃德,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儿就会消失不见。
维勒.弗里斯,埃德终于想起了那个英格拉布的少年和他带来的快乐时光。当年他去英格拉布求学,在一次聚会上偶然认识了英格拉布名门,弗里斯家族的继承人维勒,从此两个人便成为形影不离的好友。虽然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不长,只有区区的一年,可他们已经到了同一个餐盘吃饭,同一张床铺睡觉的地步。可惜,埃德的父亲早逝,埃德匆忙回国继承公爵位,就此中断了学业,也再也没见过这位好友。
时过境迁,当年的翩翩少年已经变成了一个身材粗壮如水桶的胖子。沉溺于物质享乐的生活在他的脸上雕刻下了道道皱纹和密布的褐色斑块。他的脸刮得极为干净,一丝胡茬也找不到。十指间至少戴了五枚嵌宝戒指,半打宝石项链垂挂在厚实如盾牌的胸脯上。他的身上有股浓重的奶香味,闻起来极为甜腻。
尽管有些不适,埃德还是亲切地拥抱了他。维勒开心地谈起那些在英格拉布的往事:他们在一起吃饭,一起看书,一起去林子里打鸟,一起去河里游泳,一起恶作剧被老学士罚……很多很多……
“你还得的吗?有一次我在学士的书房里不小心放了一把火,烧了他很多珍贵的手稿,结果――”。
“结果屁股被打得肿的有这么高。”埃德帮他说完,边说还边比划,“一个星期也不敢躺着睡觉。”
他们边走边聊,下了城墙,沿着墙根脚朝着内城门走去。最后,维勒提起了昨天早上的那件事。
“听说你的女儿和昂格里安家族的瑞卡德的婚事黄了?”他语调不惊,似乎无意说出。
埃德顿时被卡住了。你在拿这事嘲笑我?他几乎脱口而出。但他忍住了,改口道:“这件事就别提了,那小子真叫我生气。”
“是啊,是啊,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有一个儿子,也叫人操心。”维勒十分激动,全身的肉都在颤抖,呼吸也粗重起来。他抓住埃德的手,说:“不如让你的女儿嫁给我的儿子吧。犬子泰伦达,承蒙瓦斯曼里奥皇帝的信任,获封伊希底公爵。今年刚满二十,还未婚配。昨天,小儿在比武会场之上有幸见了伊内丝小姐一面,极为难忘,觉得她温柔可爱,知书达理,是个不错的婚姻对象。小儿一回来,就茶饭不思,念念不舍,他说如能娶到这样一位妻子,是他的荣幸。”
泰伦达,泰伦达……埃德想起来了。是昨天那个在会场上出现的红衣骑士,骑着一匹精瘦健壮的枣红马。从他在比武会场上的表现来看,是个不错的人选。但是这件事必须伊内丝答应才行,我不会强迫女儿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
“这要小女答应才可以,我说了没用的。”
“这个好办,让你女儿……哦,不,你的孩子们……都来,都来,我在家设宴等着你们,和我的儿子见见面,总归没有问题吧?”
“一言为定。”
埃德转身辞别维勒,一个人返回北境联盟宾客的临时驻地,把这件事对孩子们说了。刚开口,埃兰便显出极大地兴趣。维克托也很想去。罗格里斯虽然嘴上没说,但埃德一眼就能看出他愿意。伊内丝仍旧心情郁结,一开始不愿意,但拗不过几个兄弟的软磨硬泡,也就答应了。
他们派洛克.戴德去通知维勒,今天晚上去他在赞布拉的私人宅邸做客。
这幢豪华大宅位于米拉西瓦高丘西北面,阿什拉山的南坡。因为长年海运经商,贩卖盐、麻、香料等物品,为了方便往来,维勒几乎在各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私人宅邸。
赞布拉的这座私宅完全是古埃诺风格的体现,尤其是今晚宴请宾客的豪华餐厅,就算是瓦斯曼皇宫的镜厅也无法匹之一二。
六根洁白的大理石圆柱,把一个长方形的宽阔大厅分隔成两部分。柱子上缠绕着常春藤与野玫瑰,发出一阵阵田野里才有的清香。
数座精致的青铜雕像摆放在大理石柱之间,与阿拉尔其它地点的雕像不同,这里的雕像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美女,作出各种最为诱人的舞姿。地板是用珍贵的木料镶嵌的,也不同于这里常见的粗石地板或大理石地板。
在大厅的内部,那六根大理石柱的后面,放着一张长约十尺的珍贵大理石圆桌。桌子周围放着三张高大的雪松木长榻,上面铺着名贵的紫毡,毡子上放着好几个松软的羽毛垫。从未见过长榻的伊内丝好奇地抚mo着光滑的木质扶手,发出‘啧啧’的惊叹声。
天花板上吊着一架用金银织成的枝状烛台,它辉煌的烛光照亮了大厅,同时发出一阵阵醉人的芳香。“这是什么香气?”伊内丝好奇地问。
“龙涎香。”泰伦达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餐厅,凑在伊内丝耳边说,呼出的气息吹动了她的发丝。
女孩一回头,正对上他金黄有如曙色的眸子。在片刻尴尬的迟疑后,笑起来,阴霾的心情一扫而空。
看来这事成了一半,埃德暗自高兴,女儿很喜欢这个泰伦达,对他的映像不错。妻子布朗歇让他找的女婿没找到,不找的却自动送上门来了。弗里斯家族古老而强大,和他们联姻是个很划得来的选择,况且这位泰伦达.弗里斯还有一个独立的头衔和属于自己的领地,加上弗里斯家族原有的继承财产,伊内丝嫁给他只会享福,不会吃苦的。
等主人与客人全都入席的时候,从外面进来了几个身着透明轻纱,体态丰腴的女床奴。行动之间,衣襟飞舞,春(chahua)光流露,让埃德大吃一惊。他听说过瓦斯曼这种被人诟病的奴隶制,但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就像娼妓业一样,虽然骂声不断,可始终无法禁止。原因是那些豪门贵族,巨商富贾莫不以豢养床奴为荣。这些奴隶来源极广,但其中的大部分都是由海盗从其他大陆劫掠而来,再通过黑市贩卖。光明教会的教宗也曾下令禁止,但收效甚微。不少经由贩奴得来的钱,成了捐助给教会的善款。时间一长,上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是――”埃德的语气中充满了惊异。
维勒看出了他的不适和反感,没有招呼这些女奴进一步动作,只是说:“她们是帮我们斟酒的女侍。喂,埃德,别管她们,只要开心就行。”他拍起巴掌,命令厨师传菜。
“先来一杯五十年陈的夏日红怎么样?”
侍酒女奴们忙碌起来,给每一位宾客面前的水晶大杯注满颜色鲜红如火的美酒,碰杯声响彻餐厅。
“第一杯先敬我今日他乡遇故知,干!”
包括伊内丝在内的所有人都一口气喝完了整杯的葡萄酒。埃兰抹抹嘴巴,两眼放光,一旁的维克托提醒他少喝点儿。
“小孩子,喝一点没关系。”维勒再次拍动肥厚的手掌,四民乐师在女奴的带领下进入餐厅,用他们的笛子、竖琴和八弦琴演奏起明快欢乐的乐曲。
第一道菜是用玫瑰花瓣做馅,烘烤直金黄的南瓜饼。只有杯口大小,上面却雕刻了数朵玫瑰的图案,精致得像个艺术品。
“吃了这么漂亮的东西,不觉得可惜吗?”伊内丝拿起一个放在掌心,仔细地看,“它让我不敢下口。”
一旁的泰伦达安慰她,“吃的当然需要这么精致,因为它是用来吃的。只有粗俗的人才会喜欢粗俗的东西。”小姐笑起来,咬了一口。泰伦达趁机吻了她一口。
这本是句平常的话语,可埃德听来却觉得这男孩十分做作。但转念又想,也许是自己常年生活在北方,吃惯了大锅煮肉,精细不起来的缘故。他为自己找了个合适的理由,又喝了两杯,气氛逐渐热烈起来,谈话也就越来越无所顾忌。
这些天来困扰着埃德的心事喷发般地涌上来。
“你看好这场婚礼吗,维勒?”他问道,觉得把心中的郁闷一吐为快得好。他冲着主人举起第三杯,发现对方已经有些醉意了。
比我还要不胜酒量,这可不是当年的你啊。
“我――我从没看好这门婚姻。”维勒边说边摇手,“这――这场婚礼本来就是骗――骗局。”
骗局?埃德一听来了精神,莫非他知道些什么?
“怎么会是骗局呢?阿苟斯派往勃瓦第的那些军队可是货真价实的,瓦斯曼和萨克文思的联军也退兵了。”
“谁说的!泰伦达。”他叫了儿子的名字,年轻人转过身来,“告诉他们,瓦――瓦斯曼从来没打算派兵,一点也没派。”
年轻的伊希底公爵接过父亲的话,说:“我一直在里奥皇帝身边,近一年都未离开,皇帝对外派兵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这就奇怪了,那四万逼近勃瓦第,逼着艾格尼丝女公爵尽快嫁入阿拉尔,换取军队与和平的瓦斯曼、萨克文思联军难道是魔法师变出来的?如果说谣传有假,那么我派去的探子亲眼所见的也会有假?
“维勒,你说笑了。我也派了探子去确认了,的确有四万大军。总不至于归咎于魔法吧,魔法这东西,变个树木、房子什么的我信,可是要凭空变出这么多人来,我不信。魔法要是这么神的话,各国干脆别备军队,养一群魔法师得了。”
“哦,信不信由你。埃德,你还是当年那般固执,脑筋转不了弯儿。这军队当然不会假,可这军队不是瓦斯曼的。至于他们是谁的,我不清楚。或许只有天上的真神知道。”
维勒拈了一块蜜汁鹿肉,扔进嘴里。“尝尝这个,我的厨子可是赞布拉城里最好的,就连阿苟斯的御厨也不能比。你吃过他们婚礼的宴席,那叫什么?只配给佣兵,商贩,农夫,还有没文化的大老粗享用。”
埃德觉得他太夸张了,婚礼的宴席很好,至少自己平时吃的比那差多了。
“既然军队是另有其人,那么你猜谁最有可能?”埃德冷不丁问了一句。
一盆冷水兜头浇醒了维勒的酒,他双手齐摇,“这你别问我,我不知道,不知道!”
他躲得很快,更说明他知道些什么。埃德清楚对付维勒这种人来硬的是行不通的,只能慢慢套出他的话。
“干杯,我们不说这个。”
他举起酒杯,维勒也跟着举起,“干杯!”
新奇的菜陆续端上来,其中有一道是一只烤好的带羽老鹰,肚子里装满了鲜美的鹬鸟肉。泰伦达伺候伊内丝用餐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优雅令女孩如痴如醉。
看来她已经忘记了瑞卡德带来的不愉快,心里满是这个泰伦达了。埃德看着女儿,她正仔细地用海苔卷好一片鱼肉,边吃边欣赏身边的俊俏男子。
“我女儿很愉快,维勒。”他提醒了一下闷头吃东西的胖子。
“这很好啊,是个好的开头。”
维勒随口回答,根本没有抬头去看。
“可我呢,还有心事。”
“心事?”他抬起头来,丢下吃了一半的扇贝,“什么心事?”
他没有察觉,这最好。“有些事,我不瞒朋友,也希望朋友不要瞒我。”
“这当然。”维勒全神贯注,并且喝令乐师,奴隶全部退出去。他没醉,知道我要说什么。
一时间,整座餐厅里鸦雀无声,几乎能听到烛焰燃烧时发出的尖叫。
等到确信没有人躲在暗处偷听的时候,埃德才开口道:“我早上遇见你之前,是想去见艾格尼丝王后的,只为弄清理查德公爵死亡的真相。我不相信是北境的几个农夫杀死了公爵,这个谎言异常蹩脚,可那个女人就是信以为真,处处跟我们作对。”
“她本来就没脑子。”维勒评价到,“可她还自认为有脑子。这女孩很固执,偏狭,并且自以为是。我以前去理查德公爵那里的时候见过她,那时候她被父亲送进了修道院,和那帮子头脑僵死,冥顽不灵的老泼妇们做伴,能有什么好性格。我想她答应联姻是因为害怕战争,这女孩亲临过战场,那地方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影像。或许她的想法很好,可做法却愚蠢透顶。”
他又喝了口酒,红色的酒液从他肥厚的嘴角流淌下来。
“我也不相信公爵会死在农夫手上。可那却是这女孩唯一可信的事实,其它的都是什么?捕风捉影。对于她这种极为虔诚的教徒来说,这和魔鬼的诱惑没有两样。你不用去找她,找了也不会有用。听我一句,不要去见她。我以前见过她,她不是那种能够被说动的人。”
“看来北境真的要背黑锅了?”埃德叹了口气,又尝了一块蜜汁鹿肉,这东西味道的确不错。
“这倒不见得,你可以去找理查德公爵的另一个女儿――他的私生女儿谈这件事。那女孩我也见过,狡诈机敏,最可贵的不是个死脑筋。想必她也对这个漏洞百出的说法表示怀疑。而且我有内线,据说――”
维勒离开自己的卧榻,嘴巴靠近埃德的耳朵,他的声音就像在吹气。
“据说――这女孩才是老公爵的亲生女儿,她手里有一样东西,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拿出来示人。你知道我是个嗅觉灵敏的人,惯于见风使舵。我从这女孩身上嗅到了太阳的味道,一种蒸蒸日上的朝气。终有一天,她会成为勃瓦第的女公爵,代替这位阿拉尔的王后。”
这个秘密叫埃德惊讶不已。
“那我应该――”
“去见见那个叫菲丽安的私生女。不过,别让你的女儿知道,否则她会生气的。”
维勒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埃德明白他的意思。
“伊内丝,喜欢这里吗?”他问道。
黑发女孩早已被泰伦达迷住了,眼中只有他的俊美,他的微笑。“我太喜欢这里了。”她告诉父亲,“还有……还有我的王子。”她的脸红起来,如玫瑰花瓣一样可爱。
“这真是太棒了埃德,想不到你我分别了二十年,刚一见面就成了儿女亲家。”维勒摇摇晃晃地从卧榻上站起身,他真的有点醉了。埃德扶住他,听着他的絮叨,“来瓦斯曼吧,见识见识美丽的伊希底城。里奥皇帝需要与他结盟的人,你去他一定欢迎。他现在可在积极备军,准备甩掉他那个烦人的母亲。”
“毒蛇夫人?”
“当然,瓦斯曼还有几个皇太后吗?”
维勒打了个嗝,喷出一股酒气。
原本埃德再去瓦斯曼这件事上还有些犹豫,但是今天维勒的盛情邀请让他下定了决心。望着女儿伊内丝一副痴迷的模样,他祈祷着自己的这个决定不要是个错误。
月亮升上天空,把如水的白光洒满大地。埃德举目朝北方眺望,那里是兰登城的方向。
不知到这月光是否也照耀着那里的城堡,农田与森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