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具骷髅出现在他们进门后十步远的地方。
尸骨蜷缩在角落里,四肢伸开,脸孔朝下,惨白的颅骨上细纹密布。这是具陈年的枯骸,扎斯稍稍放了心,伸手把死人的头骨拿起来,让那双空洞的眼窝面对自己。
皮肉早已化尽。这样看起来就不会比那些新鲜点的货色更叫人恶心。但是扎斯的手抖了一下,骷髅头‘扑通’一声掉在地上,滚出老远。“他的牙!”野蛮人惊恐地向后退却,“它的牙?”骷髅的嘴巴大张着,露出满嘴的尖牙,那是一口野兽的牙齿,人是没有的。
“人狼。”野蛮人低吼了一句,“半人半兽的恶魔。”
两人对望一眼,扎斯把手指压在了唇边,“不要做声。”
往前四十码,地上出现了第二具尸骨。尸骨斜倚在石壁上,胸部以下散乱一地。扎斯将火把凑近,发现很多碎骨片上都留有深深的划痕。野兽噬咬的痕迹,他抬起头来,不知道是两条腿的野兽,还是四条腿的野兽,也许两条腿的远比四条腿的疯狂。
更多的尸骨出现在前方,什么姿势的都有。高的、矮的、站的、躺的,有两具纤细得像是鸟儿的骨骸,手臂上的骨头只有野蛮人的手指头粗。而另一边,一具骷髅大得像行军锅,粗得像小木桩。“这是巨人吗?”扎斯走近后,火光在沉郁的骷髅上跳动,映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他们转了一圈,发现有些骷髅头长了野兽的尖牙,有的是正常人的,但正常的尸骨要明显多于带尖牙的尸骨。有一具尸骨的尖牙还戳在他身边枯骸的颅骨里,它们彼此纠缠,交叠在一起,看上去全都一个样,洁白,干枯,令人恐惧。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扎斯毛骨悚然地想。
他们在尸骨堆里前进。扎斯总是小心地避开那些如同蚌壳一般铺散在地面上的颅骨碎片,他讨厌踩上去发出的‘吱嘎’声。
“脑袋太多了。”拉莫夫嘟哝了一句。他身高脚大,没办法避开那些骨头碎片,一脚下去,就像是踩在细沙地上一样。
“你说什么?”扎斯突然回头,把他吓了一跳。
“不就是脑袋太多了嘛。”蛮子皱起眉头,一脸疑惑。
脑袋太多了……是啊……扎斯仔细地用火把照亮地面:那些像小碗盖一样叠在一起的后脑勺,细碎松脆的像小鸟儿腿脚一样的面颊骨……到处都是带两个窟窿的面具,人脸的面具,相比之下,一个身躯怎么会拥有这么多脑袋?
他们是别处来的,黑暗中的声音冷笑。
扎斯打了个寒噤,想起在北方流传已久的一个传说――“微光之子”的传说。
他是一位北方之王的弟弟,出生的那天刚好遇上日食,于是他的母亲就给他娶了一个名字――特文里斯,意思是徘徊在光明与黑暗之间的人。声音如同风一般吹过。他出生的年代刚好是黑暗时代最初的那几年,魔法因为黑暗的降临而充满奇迹。特文里斯骄傲,孤僻,有着一头无人能及的黑发。当然,他对魔法很有天赋,他离开家庭追逐魔法,在短短的十几年时间里,成了一位后人难以匹及的大魔法师。
但是,他没有满足,他希望得到和神明一样的永生。于是,他去了遥远的北方,翻越高耸的灰山,在那永冬之地遇到了一个女人。那女人自天空中而来,长发暗如午夜,眼睛亮如星辰。她迷惑了他,让他成为自己忠实的奴隶。他们在白色亡神的注目下结为夫妻,并许诺要把整个大陆作为礼物献给他的新娘。
特文里斯带着那个女人回到家乡,在自己兄弟城市的北面又建立了一座城市。他们以活人为食,进行着魔法中最可怕,最肮脏的试验。他把人化作野兽,去攻击人建造的村庄,城市,国家。因为强大,他几乎无所匹敌。
但是,他的一个侄子借着诸神之手打败了他,那女人也在他失败的那一天抛弃了他,融化成太阳下的冰水。特文里斯不甘心失败,运用自己所有的学识,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只能生活在黑暗中的亡灵。他拒绝诸神最后的召唤,让黑暗降临自己的王国,把它拖进阴影,永远在里面徘徊。
故事里没有提到他建立的城市的名字,可这丝毫不能安慰人。扎斯倒觉得提到了更好,他统治着黑暗中的城市,也许就叫“塔山”,谁说的准呢?也许此刻,他就躲在这里,露出虎视眈眈的目光,盯着那些闯进来的人。扎斯觉得自己的勇气也和身上的温度一齐跑光了。
微弱的光从前面透过来,好像夏夜里的萤虫之火。光,扎斯欣喜起来,加快脚步,就像一只扑向覆灭之火的飞蛾。
前面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宽敞的大厅,数根雕成大树状的石柱撑立其间。大厅正中央的天花板上破了一角,露出深色的夜空。一颗星星出现在天顶上,亮得像月亮。扎斯好奇地走过去,抬头仰望。星星,这是那道门上的第一个词。可是末世?末世怎么解释。
他强迫自己朝那些黑暗的角落望去。所幸的是,这里没有?人的尸骨,气味也没有之前走过的那般沉闷。或许这就是天花板开了个洞的好处。他的眼睛渐渐变得如夜狼一般,能离开火把看清黑暗中的事物。
许多美丽的花纹镌刻在这里的石壁上。扎斯用手去摸,冷若冰霜,滑如明镜。“我不喜欢这儿。”野蛮人抱怨道,“比前面还要不喜欢。”他的声音在厅堂中嗡嗡作响,“这里有鬼魂,我能嗅到他们的味道。”
“那么全天下的狗都可以放假了。”扎斯讽刺道。他痛恨蛮子在这种地方谈论鬼魂。他甚至能感觉到“微光之子”和他的亡灵大军的冰冷目光。
这里的厅堂犹如迷宫。而那些花纹,就像黑暗中的河流,全都朝一个方向流动。直觉告诉扎斯,他应该跟着走过去。
他们经过那些看起来像是议事厅,图书馆,武器库,厨房,马厩,监牢……的奇怪房间。最后,石壁消失了,镶嵌着星星的天空出现在头顶上。这是一处天井,上方是悬崖间裂开的一条石缝,一丛细瘦的冰榛挨挨挤挤生长在一起。金黄与暗黑相依的叶子已然落光,地面上积满一层厚重的褐色淤泥。光秃秃的枝桠斜指向天空,让人联想起皮肉消化的枯骨。
它在这儿,乌鸦之神在这儿。虽然这里没有半只乌鸦,但是扎斯清楚地感觉到它正从树枝上飞过来,扑进自己的身体。
让你的目光透过那些落叶。它说。
星光照耀在地面上,照亮了那些从墙上蜿蜒流淌下来的黑暗的河流。它们在树的周围汇聚成一汪深水。星星落在那中间,变成了一轮太阳。我明白了,扎斯俯下身体,这就是第三个词的意思――午夜骄阳。
他蹲了下去,抬头看着那些树。它们也好像尸骨,好像堆积如山的尸骨。难道这是‘末世’?乌鸦在他脑袋里说话了,“打开它。”它命令道,“让太阳在午夜的黑暗中闪耀。”
扎斯伸手摸了一下水里的太阳,它破碎了,就像盐粒融化进了水里。地面的岩石像芦苇的花一般被吹散,浮起一层流动的绿光。树下的地面变成了一个水池。野蛮人狐疑地用脚碰了一下,绿光荡起波纹,一圈圈涟漪飘向黑暗深处。
在下面?扎斯望着那一泓绿光,听见耳畔乌鸦的聒噪,心中无比犹豫。然而,他还是踏出了第一步。这层绿光是另一扇门,同他们刚才进来的那扇门一样。寒冷被驱散了,下面的空气温暖而干燥。
一个密室?扎斯愈往下走,温度愈高。红热的火光出现在下方,烫得吓人。
“拉莫夫!”他回头喊了一声,没有人回答。“拉莫夫!”他紧张起来,声音变得嘶哑。
他没事。乌鸦的声音回答,他在外面等你,这里他进不来。
孤独的黑暗之旅,没有人能帮助我。扎斯硬着头皮,沿着螺旋阶梯往下走。红光始终出现在下方,不会接近,也不会离远。每踏下一步,黑暗立刻就堵住走过来的路,让台阶消失。
扎斯伸手在石壁上摸索,一样东西突然伸出来戳到了他的手。一颗巨大的牙齿!镶嵌在岩壁中,闪烁着暗夜湖面的冷光。他定了定神,看见幽暗的轮廓在石壁上延伸,一个漆黑庞大的骷髅头冒了出来。嘴巴大如翻斗,牙齿长若军刀,一半没在岩石中,一半高高地突出来。空洞的眼窝闪烁着饥渴的光芒,漠然地瞪着扎斯。
这是龙骨?!他激动地抚mo它,心头涌动着难以抑制的惊讶。龙神之羽,会是这个吗?他回忆起门上的铭文。牙,他的手拂过如同匕首的獠牙,极光之牙?这个看起来很像。可晓夜之星是什么?这里可没有星星。
眼睛朝着更深的地方望去。火光下,更多的巨兽头骨出现在石壁上,宛如从里面生长出来一样。下面还有路,扎斯想,下去瞧个究竟。
汗水把衣服打湿在身上,又贴在了一起,像针一样又刺又痒。这里的温度让扎斯想起了‘死亡天使’居住的山洞。‘诸神之火’的热度也不过如此,或者,这里也是‘诸神之火’?
黑色的脊骨从黑色的头颅后伸出,在石壁上泛起水样的波纹,朝着一个方向延伸。这也是河流,和上面的那些花纹一样,都指向一个最终的方向――源头,源头就在前方。扎斯加快了脚步,奔向乌鸦指引的目的地。他看见一个圆,一个被包围在九具漆黑骸骨中间的同心圆环,安静地漂浮于火流之上。
这里宏伟至极,往上沉没于黑暗之中,往下翻滚着炽烈的河流。站在那些漆黑骸骨的面前,扎斯觉得自己小如蝼蚁。骸骨张开巨大的双翼,互相交叠成为一个穹顶,金黑相间,华如星空。它们的脸向圆心凝视,本该空洞的眼窝里燃烧着红色的火焰。
骸骨守卫着一柄孤零零的宝剑,通体纯黑,插在同心圆中央骨骸注视的石台上。扎斯走近后,惊讶的深吸一口气。黑色,不带一丝反光的黑色。扎斯眯起眼睛,轻抚剑柄。这样的黑色,他从未见过,这柄剑本身就像一个洞,不仅自身不反光,还会吸收着周围的一切光亮。
他抓住剑柄,用力提起来,握在手中。剑身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重。他挥舞起来,剑峰擦过其中一具骨骸的脚爪,竟轻易将其切为两半。
这么锋利?扎斯将剑锋刺向地面,坚硬的燧石顿时被扎出一个窟窿。“真是一把好剑。”他开心地叫道。四周的石壁回应,“好剑――好剑――好剑――好剑――好剑……别闹了――”
四周一片寂然,空余骸骨空洞的躯体。
扎斯低下头,发现石台上还有两个洞,就在插着黑剑的石洞旁边。莫非还有两把,但是被人给拿走了?
“别闹了――”声音再次响起。扎斯抬起头,恼怒地寻找。他要揪出这个恶作剧的家伙狠狠地教训。“别闹了――别闹了――别闹了――别闹了――别闹了――”声音在这里回荡,那些骨骸摇动起来,开合着它们的嘴巴。
“是你们在叫我?”扎斯觉得自己的下巴无法收拢,喉咙里就像被人灌了炭火。
“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的的的的的的的的”九个骷髅一齐点头,巨大的嘴巴发出轰响。“别再闹了,带着它出去,去寻找丢失的另外两把钥匙……”
“钥匙?什么钥匙?”扎斯还想多问,但是火河的熔岩漫了上来,这个地方不能再呆了。
“快――离――开――”骷髅齐声嘶吼,化为白骨的两翼煽起浩荡的风,把扎斯像棉絮一般吹了上去。黑色的雾好似帘幕,一层层地覆盖。当红热的光最终消失的时候,扎斯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石面上,鼻子对着地面的太阳。
“南方佬,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
刺鼻的汗臭钻进鼻孔。是野蛮人,这么说我回到了长着冰榛树的天井里。扎斯拗起身,他的腰被一件硬东西顶得生疼。他把那东西抽出来,握在手中。是那把剑,看来这不是梦。借着从悬崖裂缝中透进来的微弱星光,他看见漆黑的剑柄上刻着一行细密的小字。
“极光之牙?”
“你认识神圣铭文?”野蛮人突然插上来,狗熊一般毛茸茸的手臂搁在扎斯胸口。
“什么是‘神圣铭文’?”
“你认识还装。”野蛮人口气生硬,觉得他在糊弄人,这让扎斯感到委屈,“我没必要撒谎。真的,没必要。我认识这种文字,就好像它跳进了我的脑袋里,却不知道它是什么。或许,这是‘瓦拉纳斯’赐予我的礼物。”
“真叫人嫉妒。”拉莫夫的语气酸酸的,侧着脸望着他,眉毛上下跳动。愣是看了很久才转过脸去,嘴巴里嘟哝着,“我祈祷了这么久,怎么没一点回应?”
返回的路似乎变短了,那些房间像云朵一样逝去。即便如此,扎斯还是很着急。我们去了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还是一整夜?我们是趁着守夜站岗的机会偷逃出去的,被抓住会怎么样?如果就此逃走,那么我们去南方的路就堵死了。他们只消放出一群乌鸦,我们便会变成(chahua)人人喊打的老鼠,不会再获得任何信任。
该怎么办?
“去南方,这是瓦拉纳斯将你从死亡深渊带回来的目的。”‘死亡天使’的话语萦绕在耳边。
出去的门近在眼前,扎斯却觉得这条路犹如登天。他宁愿和这里的骨骸呆在一起。也不愿意出去面对凯尔德的责难,或者更糟的东西――绞索。
“蛮子,我们――”
话语突然被打断。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是号声,高亢绵长,清晰无比,在山崖之间来回撞击。虽然从这里看不见外面,可号角声清清楚楚地表明营地遭到了攻击。
躲在这里吗?扎斯伸出去触碰光壁的手缩回了。他的目光对上不远处的骷髅,心中问道,哪样做会变成你?
留在这儿。骷髅似乎动了一下,干瘪的嘴巴划出一个可怕的笑容。当外面都成了死人的时候,你也就成了死人。
骷髅头飞起来,跳到扎斯怀中,它空洞的眼窝里燃烧着绿色的鬼火。
“吻我。”它命令道。
“吻它。”乌鸦命令道。
扎斯闭上眼睛,在冰冷的骨头上亲了一下。骨头笑起来,变成一缕灰飞走了。
许多绿莹莹的眼睛出现在来路的黑暗中,扎斯能听见骨骼走动时发出的吱嘎响声,互相摇摆撞击兵器的叮当响声,回荡在遥远历史中的苍茫呓语……是那些骨头,那些骨头醒过来了。
死人们组成了一支军队。
乌鸦的声音嘎嘎作响,“带上它们,带上它们去打败外面的敌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