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6 埃德
作者:纳斯卡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221

蓝天之下,碧海一望无垠。

火热的朝阳把海面染成耀眼的熔金,托起朵朵绚丽的玫瑰云。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很难相信刚刚过去的这一夜雨横风狂,黑色的海水涌起滔天的巨浪。

“帆影岛”上随处可见暴风雨肆虐过的痕迹:拦腰折断,摔成碎片的大树躺在悬崖底下;像被大车轮子碾压过,平平展展的草地;厚重潮湿,吸满水分的落叶;还有漂浮在海面上的船只碎片,如同白纸上的污点,异常扎眼。

岛上唯一毫无改变的就是那座伫立了七千年之久的海神庙,神庙的色泽依然是坚定的黑色,就像从大地中生长出来的一样。

黑色,埃德叹了口气,把脸朝向朝阳,黑色与红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为什么神的殿堂看上去如此阴郁,还是因为那个诅咒让它变得如此?真他(chahua)妈的见鬼,诅咒所有其它信仰的人?如果这样,这些神的心胸便比针尖还小,活脱脱一副小人嘴脸。信他,又有何意义?

太阳的光线刺痛了眼睛,让泪水夺眶而出。海上的暴风雨已经过去,可埃德心中的暴风雨刚刚开始。站在被神庙的老祭司称为“鹰嘴岩”的峭崖顶上往下看,埃兰还坐在昨天他们救人的海滩上,不肯回去。他衣服上沾满泥巴和青苔,裤子被锋利的石棱划破了,印出斑驳的血迹。下巴上有一个深深地豁口,血已经凝结,变成干涸的黑色。

他凝视着船沉没的方向,任凭海风吹拂。

算了,让他待一会儿吧,何况走不过风雨,便见不着阳光。他最终要成为一个男子汉,而非孩童。必须明白人生的痛苦与失落,还有那些难以接受的厄运,学会坚强。

几只白翅膀的海鸥尖叫着飞上天空,再尖叫着向下俯冲,彼此嬉戏打闹。飞鱼群越出海面,带起一阵白亮的浪花。偶尔会有几艘渔船驶过平静的海面,在这匹被扯平的绸子上捻出道道褶皱。

多么无忧无虑,这么快就忘记了昨夜的黑色风雨,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埃德的心情渐渐郁结起来,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乔安娜尸体的余温尚未冷却,她的儿子就要和仇敌的女儿结婚了。我们这些联盟者还未对逝者流下半点眼泪,却要先为这场浮华的婚姻大啖口水,多么值得讽刺的事实啊!

埃德,不要抱怨维斯加.洛林是彻头彻尾的变色龙,腓力.帕斯是顶着人名字的猪。在这件事上,你和他们一样――一样没有为逝者流下半点眼泪,却要先为这场浮华的婚姻大啖口水――你也无能为力。

“埃德――”声音从神庙那边飘来,喑哑如同沙粒落地。

谁?哪一个?是维勒的声音吗?埃德发现自己的反应变得迟钝了,是昨天晚上太劳累了吗?

“你怎么了?”维勒.弗里斯顷刻间已经走到他面前。

“没――没事。”埃德摇摇头,脑袋很重,里面似乎灌满了铅。“可能昨天晚上太紧张了。”

“是啊。”维勒深表同情,“你挺勇敢,昨天晚上我的魂都快被风暴颠出来了。真神保佑,他老人家的圣光始终笼罩我身。你看――”他从领口掏出一个金光闪闪的小雕像,是一个狮鹫的雕像,“我从伊什伦布带回来的,据说是圣瓦勒之物。你知道的,我的名字就应了这位圣徒之名,祈求他的庇佑。”

其实什么保佑都没有,只不过是赫里斯.吉威森船长的行船技术高明罢了,外加我们运气好。话已到了嘴边,埃德想想还是不要打击他得好,始终没说出口。

维勒.弗里斯骄傲地炫耀了他的护身符,然后把它丢进领口,还下意识地拍了拍。“你知道昨天晚上还有谁也在这里?”

“谁?”埃德想到了那艘船,那艘船头装饰着巨龙的三桅帆船。

“皇家火龙号?”

“是的。”维勒得意地拍拍肚皮,“皇家火龙号上载着瓦斯曼的公主,凯特琳皇太后的第九个女儿,克丽丝.图拉努斯。”

这就对了,埃德心中迷惑顿解,怪不到那老太婆如此爽快地答应放佩特罗.提里斯回国料理母亲的丧礼,原来是她的女儿逃走了。

“看来这个公主和她母亲不一样嘛。”

“这个――是的。”维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的肥嘴唇哆嗦着,似乎在笑,“最大的不同点就是――凯特琳皇太后最恨的就是那些有着情妇之名的女人,而她的女儿最擅长的就是做别人的情妇。”

这句话真精辟,埃德干涩地笑起来,发现自己的脸在抽筋。

太阳升上天空,海水变得更蓝。一艘三桅帆船缓缓驶离小岛,驶向日出的方向。迎着日光,船首的巨龙仿佛喷吐着烈焰。

“看来皇太后说服了公主。”埃德眺望着帆船,缓缓说道。

“我们也该回去了。”维勒拍拍他的肩膀道,“回去吧,老克莱文可煮了不少海鲜美味等着我们呢。”

尽管吃得很早,这顿午餐还是比上船以来的任何一顿都要丰盛,主要是各式的海鲜。有大得像磨盘一样的岩蟹,有足有三尺长的龙虾,有蓝金枪鱼片,还有用蘑菇汁浇淋的蛤蜊……只要是这片海里有的,统统端上餐桌。

老祭司和他四名沉默的小学徒坐在那里祈祷,感谢‘七海之王’的恩赐。有着不同信仰的维勒就没这么拘束了,抢先动起手来。在咔崩的脆响声中,一只巨大的岩蟹脚被掰断,露出白嫩的蟹肉。维勒吸了一口,笑道:“埃德,美味极了,嫩得像脑髓,快尝一尝吧。”他厚实的双下巴愉快地跳动着。脸颊上松垮的皮肤,腰间突出的小腹无一不显示他沉溺于豪饮暴食之中。

“维勒,我们应该先感谢主人才对。”埃德忘不了那个诅咒,既然这里不欢迎其他信仰的人,那规矩一点总是最好的。

“你总是那样瞻前顾后。”维勒又掰了一只蟹腿塞进嘴里,他的儿子泰伦达也动起手来,切下一块美味的蓝金枪鱼,递给伊内丝。望见埃德还是没有动手,不耐烦地嚷起来起来,“你还真是让人受不了,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样,天天都像在做新嫁娘。我真怀疑你是个娘们,做事情婆婆妈妈的。要知道有些事得考虑周道,有些事想多了反而束手束脚。就拿上次你要去找勃瓦第女公爵那件事来说,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结果还是回到原点。我可听说维斯加.洛林和腓力.帕斯似乎不太喜欢听你的那套关于礼节,道义……”

“……还有责任的说辞。”埃德替他说完,“那两个人一个奸猾,一个傲慢,满脑子都是利益与金钱。”

“可现在有谁不是为了这两样呢?”维勒的质问让埃德无以对答,“难道你现在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北方联盟的利益与金钱呢?”

“我……”为了团结?为了和平?为了土地不受侵犯?埃德试图找到一个可以反驳的理由,可不管怎么绕,最后终归还会回到这两样上来――利益与金钱,这才是维系整个北方联盟的真正纽带。我们为了相同的利益站在一起,以求获得土地和财富,这就是北方联盟存在的意义。

“……为了自己。”这次维勒替他说完,“其实我们的目的和维斯加.洛林、腓力.帕斯或者阿拉尔的阿苟斯,瓦斯曼的凯特琳的目的别无二致,不同的是,我们获取的手段不一样――用和平的手段获得,而非战争。即便是阴谋,又有什么所谓?也许,正是这些必要的阴谋救了很多人的性命而被称为礼节、道义和责任的。”

这一点恕我不能苟同。“阴谋就是阴谋,永远和礼节、道义、责任沾不上边儿。”

维勒叹了口气,耸耸肩,他已经吃完了四只蟹脚,又在掰第五只。“这个嘛――既然你不能理解,我也不想深究,毕竟我还想留些胃口多吃一点。”他要了点蘑菇汁浇淋的蛤蜊,尝了一个,啧啧地称赞道,“真不错!来一点吧埃德,别苦着脸,难道你还没让那些礼节、道义、责任的枷锁折腾够吗?我可一听到它们就反胃。来点有趣的吧――比如: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等那些老僧侣吗?”

维勒压低了声音,表情也变得很猥亵。埃德讨厌他这种表情,这会让他想起那些逛妓(chahua)院的嫖客。“我付了他们足足五百个金埃居,够他们一年的生活和把这座神庙翻新一遍的花销。难道这点儿享受都不能有?还得跟着他们念什么经?”

“可必要的礼貌总该有的。”埃德回答。

“你又来了。”维勒抱怨道,“看来你一辈子也改不掉这种死板脾气了。你可以问一问他们,是你的礼貌吸引他们,还是我的金币更吸引他们?”他吸干蛤蜊上的蘑菇汁,充分享受那种鲜味。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埃德心想,在他心中,金钱衡量一切。他垂下目光,将一节虾肉剥掉外壳,咬在嘴里,味道有点像鸡肉,但更为鲜美。

老祭司克莱文念完了他的祷词,带着小学徒们坐上了餐桌。

“还满意吗?”他问道,语气十分恭敬。

“十分美味。”维勒抢在埃德前面敬了老人一杯,“感谢您的款待。”

“应该是我们感谢您的慷慨。”老人回敬,“‘七海之王’的居所又能焕然一新了。我们刚才已经把这好消息向他禀报,他十分高兴,打算用顺风送送各位呢。”

“这就好!有人刚才还在怀疑我们是否失礼呢。”维勒说话的时候眼神盯着埃德,冲他举杯。这让埃德哭笑不得,他果然还是那个英格拉布的维勒,爱捉弄人,有怨必报。就这么一点小事,他就来讨伐我了。

“我道歉。”埃德举杯应和,两人将各自杯中的紫红色琼浆一饮而尽。

菜吃到一半的时候,埃兰从外面回来了,拖着疲惫的身躯,像秋风中的落叶一般瑟缩。

“父亲。”伊内丝放下杯盏,前去迎接弟弟。她的手还没触碰到埃兰的袖子,就被一把推开。“不要碰我!”他厉声喝道,叫一桌子吃饭的人都停止咀嚼。

“太没规矩了。”埃德听见维勒的一个女奴小声议论道,她的主人随即投去了一个可以冰冻一切的眼神。

“大人,我去――”同行的瓦迪斯.姆林爵士站起身,推开椅子,准备充当调解员。

“不必。”埃德道,语气中的愠怒让洛克.戴德和凯若.欧文也站起来,他们是随行的兰登城侍卫中的成员。瓦迪斯.姆林爵士当场呆立原地。

“埃兰!”公爵喝道,男孩如同梦幻初醒,痴痴地站在那里。

“算了埃德。”维勒劝道。

“算了,父亲。”伊内丝跑过来哀求道。

老祭司克莱文也站起身,挡在他的面前,“公爵大人,今天这事就算了。如果我老朽没有看走眼的话,您的这位公子将来大有作为,好好珍惜他吧,因为永――夜――将――至。”

言辞如风,埃德猜不透老者的意图,只是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一个令人恐惧的事实――埃兰会和维利文家族流传了几千年的传说有关。

难道那真的是事实?

“不要老是惦记着职责,埃德,该来的躲不掉。”维勒在他耳畔轻语,就像许多年前做过的那样。“你还记得我在赞布拉别墅宴请你时说过的话吗?”

“话?什么话?”他已经把这事忘记得一干二净。

“帮助我的话。”维勒低语。他以手势告诉儿子泰伦达,让他陪着餐桌上的其他人。

他们两个就这样离开餐桌,来到神庙的天井里。阳光从头顶上直射而下,在灰石地面上扫出温暖的奶黄(chahua)色。一丛茂密的野蔷薇不合时宜地绽开芬芳的花朵,把轻盈的香气泼洒向沉默寂静的神庙。

“里奥皇帝需要与他结盟的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他需要支持――军队、言论、物资,什么都可以。瓦斯曼的黑龙要脱去蛇蜕,振翅咆哮了。”

“皇帝反对他的母亲?是真戏还是演戏?”对于图拉努斯家族,埃德虽不熟悉,可这个家族两面三刀,过河拆桥的名声早已远播在外,让他不得不小心。

维勒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还是不信我,埃德。”他折下一支玫瑰,放在鼻子底下深吸一口,“你可知道泰伦达是怎样被里奥皇帝封为伊希底公爵的吗?”他手指一紧,折断花枝,尖刺顿时刺入血肉,泌出血珠,晶亮宛如宝石。

“你的手!”埃德叫道,可维勒似乎没有听见,讲起了他的故事。

“那时,里奥皇帝的哥哥弗兰西斯四世还活着,他娶了瓦斯曼东部一个叫苏迪兰的小国的女继承人西伊尔为妻。那女孩的母亲刚好和我妻子玛丽安娜是堂姐妹。为此,我得以自由出入于伊希底的宫廷,我的儿子则当上了弗兰西斯四世的侍从,两个儿子――阿尔卡和泰伦达。”

“阿尔卡?你还有一个儿子?”埃德骇然。

“曾经是吧。”维勒哀叹一声,语调充满伤感,“我的阿尔卡,他和弗兰西斯四世共同成为了‘毒蛇夫人’凯特琳皇太后阴谋中的牺牲品。为了打击小皇后西伊尔和她娘家的势力,凯特琳不惜毒死自己的儿子,废除皇后,把她赶回娘家。然后他们绞死了这件事唯一的知情人,我的儿子阿尔卡。

说到这里的时候,维勒哽咽得有些讲不下去了。他用衣角噎着眼泪,操着断续的语调继续说道,“并――并栽赃于他,说皇帝之死全――全都是因为他的疏于职守才导致。我的儿子从此背上不誉之名,这也让我的家族蒙羞。我――我的泰伦达因为被里奥亲王借用,才逃过一劫。七年来,我一直在寻找正义,寻找一个可以让我儿子安息的理由。我知道里奥皇帝急欲摆脱他的母亲,因为他也害怕自己走上哥哥的那条路。所以我竭尽家族的财力支持他的大业,反对他的母亲。为了回报我的支持,他将泰伦达封为伊希底公爵,作为自己的亲信执掌大权。”

莫要被仇恨冲昏了头,埃德为他的执着担心,“权力是把双刃剑,你能保证它一定指向对方?”

维勒的表情清楚地写明他对此坚信不疑。

看来我不得不打击他,为了他和他的家族。埃德抿紧嘴巴,他清楚这话令人难以接受。“维勒,你可知道各国的君主们是怎样评价里奥皇帝的?”

“评价?”

看来他对此毫不知情,这可是个危险的失误。

“听着维勒,里奥皇帝懦弱无能,完全不配他的‘狮子’之名,甚至连一只猫都算不上。他是只胆小的老鼠,一个毫无主见的脓包。他赢不了‘毒蛇’的,老鼠不正是毒蛇的食物吗?你必须退出这场游戏,保全自己。”

这番言辞就像一把匕首插进维勒心里。

“不,这不是事实,埃德。”他叫嚷道,“你是在用这话来归劝我,因为你对这种潜在的阴谋素来不齿。可我告诉你,不管多么卑鄙,下流,龌龊,无耻,我都会去做,都会朝着那个正义的目标前进。你的话丝毫不能改变我伸张正义的决心。”

两个人在静默中相持。阳光的脚步从地面上走到东边的墙壁上,记录下时间流逝的痕迹。

这一夜,埃德无眠。他很清楚让维勒打消复仇的念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现在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帮助他,帮助他渡过危险,这是作为朋友的责任和义务。

躺在床上,他的眼睛注视着夜色慢慢褪去,黎明的光线照亮天际,慢慢将黑暗的室内笼罩上一层清浅的淡紫。没有光能照亮黑暗的人心,除了希望,我应该给维勒以希望之光。

海风再次鼓起“沧海之龙号”的船帆,等待埃德的是一趟危险之旅。他开始犹豫让伊内丝和埃兰掺和进来是否明智。

“诸神会给予每一个人以公平的。你的伊内丝和埃兰有属于他们自己的路。”上船的时候,老祭司克莱文对他说。“没有人能够逃脱命运,你所能做的就是适应它,然后让它在你面前低头。”

埃德明白他话语的意思――我应该去帮维勒,我当无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