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姬……”欧阳克但觉心中酸痛,怔怔地立在石门之外。洞顶不断跌落石块,黄蓉急忙拉着欧阳克的手,发足狂奔,奔向月海城外。两人刚刚奔出洞口,訇然一声,沙尘飞扬,月海城的入口瞬息湮灭无踪。
阳光刺眼,黄蓉只觉头目晕眩,足下一软,跌坐在地。欧阳克刚想去扶黄蓉,忽地感到充盈在体内的力量缓缓消散,胸口处亦开始阵阵剧痛。一低头,只见一丝丝鲜血从嘴角和鼻端流出,滴落在沙土上。他的面色转为苍白,立足不稳,缓缓扑倒在漫漫黄沙上。黄蓉见状大惊,连声唤道,“克儿,你怎么了,快醒醒……”欧阳克凤目紧闭,气息微弱,并不答言。
黄蓉举目四顾,但见热风翻卷,黄沙滚滚,直至天地相接之处。在这荒漠之中,孤身一人,如何救得克儿?黄蓉不禁低声悲泣,珠泪涟涟。蓦然间,死寂寥落中传来阵阵骏马的嘶鸣,黄蓉忙住了哭声,侧耳细听。
没错,确是马儿在嘶鸣!黄蓉心中大喜,拔足向那传来马嘶声音的所在奔去。及至近处,只见一辆马车斜斜地歪倒在沙丘边,一匹辕马口鼻染血,奄奄一息地倒卧在地,另外三匹辕马的缰绳缠绕纠结在一起,跑动不得,皆仰首长嘶。
黄蓉欢喜非常,凌波回旋,几个起落便回到欧阳克身傍。她轻轻揽起欧阳克,疾奔至马车旁。黄蓉凝神运气,双掌推出,将那马车车厢扶正,复又割断那受伤马匹的缰绳,将那伤马拖曳至一旁,并整理好其他辕马的缰绳。黄蓉抱着欧阳克入得车厢内,细细查看,不禁大失所望。那车厢内并无半点干粮吃食,仅有几个白瓷坛子,装着些清水,在车厢夹格内堆放着一些干草。黄蓉稍一寻思,便抽出一柄匕首,跃出车厢之外。她走到那伤马旁边,一边抚摸着那马儿的脖颈,一边轻声道,“马儿啊马儿,别怪我心狠,你这伤是好不了了,早死早超生,下辈子不当马,当马夫……”说着,轻快地用匕首在马颈处一划,血流如注,那马儿立时毙命。黄蓉取出一块手帕,蒙住口鼻,阻住那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忍着嫌恶之感,割下一条条马肉,晾晒在滚烫的沙地上。
割取完马肉后,黄蓉连忙回返车厢,探看欧阳克伤情如何。黄蓉伸手握住欧阳克的手腕,探视脉息,但觉脉息微弱紊乱,几不可辨。她不由心中惊惧,强忍心伤,扶起欧阳克,伸掌抵住他的后背,欲以真气为他疗伤。甫一输入真气,欧阳克忽然呻吟出声,仿若在承受极大的苦痛。黄蓉低头一看,惊见自己手掌边缘竟透着诡秘的紫气。不好,我体内寒毒未尽,且好似另有一种莫名的邪毒之气萦绕丹田经脉,如为克儿疗伤,反而会让他深受其害!黄蓉思及此,急忙敛气收掌,不敢再为欧阳克疗伤。望着欧阳克那虚弱苍白的面容,黄蓉苦思不出救他的法子,心中感到无比的绝望痛楚,气息一滞,晕了过去。昏晕中,黄蓉感到身周笼罩着一股和暖的气息,香气氤氲,令人心境清和。她茫然醒来,只见车厢角落隐隐现出一抹幽光,她探手一捞,冰凉华润,细细辨之,竟是一串冰莹晶透的佛珠。她握着冰晶佛珠,但觉纷乱忧疑之感荡然无存,代之以平静宁和。她捧起佛珠,奉在胸前,心脉处的隐痛迷乱顿时消失。太好了,看来这佛珠可以镇护心脉,驱散邪毒。黄蓉喜不自胜,自那珠串摘下几颗冰晶佛珠,揣入怀中,又将那串佛珠系好,放在欧阳克胸口处。佛光柔煦,欧阳克的气息渐渐平缓,面容亦慢慢恢复几分血色。黄蓉忧心稍解,跃出车外,蹲在地上挖掘沙土,每隔十余步,挖出一个尺余深的沙洞。向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依次挖掘了大约四五十个沙洞后,黄蓉拭去额角的细密汗珠,暂返车上休息。残阳西沉,暮野微茫,黄蓉抱膝坐在车辕上,凝神望向幽暗天宇上初升的星辰,只觉心中十分安然欢喜。
无边寂静中,一缕晨曦映在黄蓉面庞,她乌睫微颤,醒转过来,但觉身子发僵酸痛,许是太过于疲累,不知不觉竟倚着车子睡了一夜。她连忙探头向车内张望,只见欧阳克凤目双合,仍在沉睡,探视脉息,甚是平稳。她忧心稍解,双足一点,跃至沙洞旁边。她伸手按触每一个沙洞,感到有的沙洞粗粝干燥,毫无水分,而有的沙洞则富含水汽,潮湿松软。黄蓉查探比较四个方位的沙洞后,选定了沙洞水汽最盛的方向,暗想,含水分多的沙洞,指向之处不是绿洲,必是沙漠边缘。揣度之后,黄蓉飞身跃上马车,向选定的方位驰骋而去。行了一两个时辰,骄阳烈烈,大漠烟气蒸蒸,直如火炉一般。黄蓉没奈何,只得将马车停靠在沙丘阴凉处,让马儿歇歇蹄子,待日落后再行赶路。
暮霭初起,黄蓉辨明方向,抖了抖缰绳,御马前行。行得愈远,夜色愈为浓重,星月幽暗,马儿一不留神,竟带着马车滑下沙丘。黄蓉大惊,生怕辕马失足受伤,再难赶路,便急忙纵身跃出车外,足尖轻点,立在辕马身旁,一掌勒住缰绳,一掌阻住马儿下坠之势。沙砾松滑,那三匹辕马去势甚急,黄蓉不由立足不稳,急忙改阻为引,牵着马儿向沙丘下奔去。沙坡凹凸不平,在辕马拖曳下,车厢亦左右猛烈摇晃颠簸。疾奔百余步,沙坡渐缓,辕马终于戛然停住。
黄蓉不由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她忽然感到手心刺痛,低头一看,只见娇嫩的皮肤已为缰绳磨破,血迹斑然。这时,车厢内传来低低的呻吟声,糟了,适才马车如此颠簸,克儿在车厢内一定碰伤了。黄蓉心中暗惊,连忙跃身跳入车厢,但见车厢板壁上染着点点鲜血。黄蓉大惊,急忙俯身探看欧阳克伤情如何,只见欧阳克的额角擦破一点油皮,倒无大碍,但衣袖亦透着一抹浓重的血痕。黄蓉挽起他的衣袖,但见他的手腕为长约两寸许的木刺扎伤,泌出点点鲜血,而且,手腕上那原本殷红触目的蛇形印记,已变为灰暗的颜色,浅淡得几乎无法辨认。她复又端详了下欧阳克的面庞,发现他的面容已不似之前那般莹白如玉,而是带有几分红润的血色。太好了,看来娜伊拉被降服之后,克儿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模样。黄蓉抿嘴微笑,自发间拔下一枚簪子,轻轻挑拔深陷肌肤之内的木刺。
“好痛……”欧阳克轻叹一声,醒转过来。
“你醒过来了!”黄蓉欣喜万分,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欧阳克星眸微启,望着珠泪盈盈的黄蓉,心中百感交集,只觉恍若隔世,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你还生我的气吗?我被娜伊拉的诡计欺骗,伤了你……”黄蓉透过迷蒙的泪眼,凝望着欧阳克,哽声问道。
欧阳克默然无语,轻轻摇了摇头。
黄蓉擦去泪珠儿,取出手帕,要为欧阳克包扎手腕上的伤口。看到黄蓉手掌上现出的触目血痕,欧阳克心中一痛,低声道,“黄姑娘,多谢你一路照料……累你受苦了……”
听到“黄姑娘”三个字,黄蓉心头泛起一丝苦涩,一时却又无言以对,低着头将那手帕撕成两片,一片为欧阳克包扎伤口,另一片缠裹住自己手掌。包扎停当后,她给欧阳克喂了些水,又在枕边放了几片马肉干,便默然坐在车辕边,驾车赶路。
自这日起,黄蓉每日夜间赶路,白天休息,一路向着沙漠边缘行去。
这一日,黄蓉看见沙砾之间竟生长着一株株荆刺密布的低矮灌木,她不由心中狂喜,暗道,这一路所行的方向果然没错,定是到了沙漠与草原相接之地。
“欧阳公子,我们走出沙漠了!”黄蓉拍手笑道。候了半晌,并无半点声音。难不成他又在睡觉?待我去吓他一吓。黄蓉欣喜之余,顿生小孩心性,悄悄进得车内。只见欧阳克双目微闭,脸颊绯红,黄蓉忙伸手探向他的额头,惊觉触手滚烫。
大漠日夜温差极大,日间焚风翻卷,热浪灼灼,而入夜后则风冷霜重,寒气逼人。欧阳克伤重体弱,风寒侵体,加之路途颠簸劳顿,这一日实在支撑不住,发起高热,寒战不已。
看着欧阳克那苦痛的样子,黄蓉无计可施,在荒漠之中,并无针石药材可供医治,唯有快马加鞭,向草原赶去。
行得几个时辰,黄蓉看见前方出现茵茵绿草,且有蒙古包坐落其中。黄蓉大喜,驭车来到蒙古包前,用蒙古语笑语道,“落难的客人前来投奔好客的主人了……”话音未绝,一个牧民大婶掀开门帘,探出身子笑着唱道,“羊儿生崽,灯芯开花,迎来贵客到我家……”边唱边伸开双臂,躬身相迎。黄蓉见那大婶相貌和善,举止朴实,便放下心来,扶着欧阳克去蒙古包内歇息。
“他好像受了很重的伤啊,还感染了风寒,要快些服药医治。”大婶连忙翻检出几种草药,放入陶罐中加水煎煮。药香扑鼻,黄蓉给欧阳克喂下一些药汤后,见他寒热略退,神智亦恢复清醒,心下为之一宽。
“啊哟,不好了……家里的草药已经用完了!孩儿他爹,去木扎伊家讨点儿治风寒的草药……”大婶扬声唤道。
一个汉子在蒙古包外应了一声,只听马嘶阵阵,马蹄得得,那汉子立时便驾马前去取药。
连日劳顿,黄蓉亦觉疲累至极,依偎在兽皮褥边,沉沉睡去。睡梦间,她蓦地听见刀剑相碰的刺耳声音,且伴有沉重的步履声和杂沓的马蹄声。她急忙翻身坐起,悄悄掀起一角帐帘,骇然发现竟有千余名蒙古兵士团团包围住蒙古包。
欧阳克亦惊醒起来,望见外面森严而列的蒙古兵,不禁失色。
带队的蒙古军官将手一挥,几十名弓箭手拉满手中强弩,齐齐指向欧阳克二人所处的蒙古包。他举起手中长刀,昂然道,“我奉蒙古大汗之命,捉拿掳走华筝公主的欧阳克。胆敢窝藏者,杀无赦,忠心举报者,重重有赏!”说着,他自怀中取出一袋金子,抛向那名汉子。
欧阳克听见那军官的话语,心中伤痛,仿佛间,他又看见了那个眉眼弯弯笑靥如花的小人儿。
如何才能救得欧阳克,逃离这场大难呢?黄蓉秀眉紧蹙,面色惨白,呆呆地立在当地。
“这个天杀的,竟然出卖家里的客人!”蒙古包内,大婶切齿恨道。
欧阳克向着那大婶招了招手,恳声道,“看得出来,你的心地很好,你能不能救这位姑娘?”
大婶忙不迭地点头,又惶惑地悄声道,“我怎么救她?”
“给她找一套你们的衣服……”
未待欧阳克说完,黄蓉颤声道,“我哪儿也不去,生也好,死也好,我都要同你在一起……”
“蓉儿,他们定然不会马上杀我,而是会将我带到大汉那边复命。你和我在一起,无补于事,如果你先暂避,倒可寻机救我……”欧阳克柔声劝道。
黄蓉含着泪,穿上了那大婶拿来的衣衫。她定定地看着欧阳克,清泪滑落,牵着他的手,泣声道,“克儿,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只希望你能明了我的心意……此生此世,我都不会离开你……”
欧阳克定定凝望着黄蓉的点漆黑眸,伸手拭去黄蓉脸庞的泪珠儿,转身走出蒙古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