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山崩的影响，小庙已经倾颓，还剩下半堵红墙，半座雕像，甚至庙侧岩缝汩汩冒出的清泉也变得浑浊而微弱，唯有四面的松柏，依旧在春风中欢快地舞动。

在山阴的某些岩石上，还有些经冬的积雪未化，远远望去，仿佛白云。

山巅的这块凹地寂静如死，以至于听得见缕缕阳光穿透云层的脆响。

谭灵霜虔诚地跪在破山神像前，双掌合什，默默叨念着什么，一脸悲伤。

王昱立在她的身后，呆呆地看着那只有半边脸的塑像，眼睛里竟然有了泪花。他悄悄扭头，用手背把泪花抹去。

“傻子，快跪下。”

谭灵霜祷念完毕，对着山神像磕了三个头，然后扯了扯王昱的裤脚，王昱只得跪在了她的身边。

令他吃惊的是，谭灵霜从怀里拿出一个小锦囊，解开疙瘩，抖出了一块小小的玉石雕像，她神态虔诚而严肃，郑重地把它摆放在地上，背东朝西。

雕像是由鸡蛋般大小的羊脂白玉雕成，竟然是个双面神灵，高鼻深目，一张脸慈祥和蔼，另一张脸凶恶狠毒。

王昱瞪大眼睛，不禁啊了一声，惊问道：“这是何方神灵？”他隐隐觉得曾经见过此类雕像，但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谭灵霜拉着王昱的手，朝着双面神灵跪下，轻声说道：“这是大明尊，今日我们起誓结为夫妇，它就是见证人。”

她又双掌合什对着双面像，闭上眼睛，轻启朱唇，“大明尊者，弟子谭灵霜虽历经苦难，沉沦黑暗，但始终不愿舍弃光明，期待有朝一日烈火焚身，进入大光明世界，永远徜徉尊者身边――”

王昱听得满头雾水，看到谭灵霜虔诚恭敬的样子，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有闭口不言。

谭灵霜睁开眼来，握住了王昱的手，继续说道：“现弟子终得佳偶残叟，愿意在明尊面前立誓结为夫妇，永不相弃！”

她说完，对着小玉像磕了三个头，额头贴地，直起身来的时候满额都是尘土。

她捅了捅王昱，嗔道：“你也跟着起誓呀。”

王昱艰难地吞咽下一嘴苦水，难道自己真地要违背对冉雪婷“一生一世始终如一”的誓言？自己又怎能面对冉?叔叔的在天之灵？但为了救大伯母，两人肌肤相亲，自己已经答应要娶她，说过的话怎能爽口？

“快说呀！”

谭灵霜催促道，她苍白的脸上露出期待之色。

王昱握了握她的手，却慢慢地站了起来，目光望着天上的云海，声音遥远得仿佛来自九幽，“我不能娶你……”

谭灵霜脸色一变，也跟着站了起来，叫道：“你――你说什么！”

王昱此刻已经下定了决心，他扭转头来，面对着谭灵霜，突然跪下，双目含泪，激动地说道：“孩儿王昱不孝，有辱伯母！”咚咚咚，额头磕在地上，皮破血流。

谭灵霜惊得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王昱？你是王昱？”她睁开眼睛，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又跛又丑的中年男人，先是惊讶，震惊，慢慢变为了不信和愤怒。

王昱知她不信，悲恸地说道：“孩儿遭受生死之难，虽能脱生，但面目全非，相信世上已无人能识。但孩儿永远记得伯母冉家庄深夜示警，群雄围堵之下救走孩儿的大恩――”

谭灵霜身子一颤，不信和愤怒又变为了疑虑和犹豫，她厉声喝问：“那我问你，示警之夜我对你说了些什么？”

王昱想都没有想，脱口道：“你先说你是鬼，专来索我的命，见我不怕，又赞我不愧是将门之子，胆色了得，最后才警告我要我速离冉家庄，否则近日必有大祸――

“你，你真是王昱……”

谭灵霜神情惨然，软软地坐在了地上，呆呆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残叟”。那些话只有她和王昱知道，这个“残叟”是王昱确定无疑了！

她伸手玉手，轻轻地抚摸着王昱坑坑洼洼的面颊，凄然笑道：“孩子，你骗得我好苦――”

王昱咚咚又磕了两个头，磕第三个头时被谭灵霜拉住，王昱哽咽道：“请伯母责罚我。”

谭灵霜无力地摇了摇头，叹息道：“我责罚你干什么？你也是为了救我才隐瞒下来的，对么？如果我知道你是王昱，哪能，哪能……”她脸一红，随即又惨白。

两人相对无言。

谭灵霜看王昱额头流血，掏出一张手帕给他拭去血痕，怜爱之情溢于言表。

“谢谢大伯母。”

谭灵霜苦笑道：“你一定看不起伯母，是不是？认为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吧？”

王昱正色道：“孩儿从未有此亵渎伯母的想法！”

谭灵霜欣慰地一笑，问道：“你怎么落得这个地步？冉雪婷呢？”

王昱望着残破的小庙，不由悲从中来，沙哑着嗓子道：“那晚我们约好在这里相见，伯母始终没有来，我们却给‘星移真人’害惨啦……”

他原原本本地把发生的事情讲了出来，当说到冉雪婷之死，说到自己坠崖余生，谭灵霜不禁泪流满脸，泣不成声，口中不断地说道：“可怜的孩子，好可怜的孩子……”

等到王昱说到偶然发现木匣的秘密，习得“木匣十八式”，谭灵霜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她看着地上那尊小雕像，又看了看王昱，喃喃地道：“难道这一切都是天意……”

王昱说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山巅洒满细碎的阳光，松柏们轻轻地摇头晃脑，抖落满地松针。

谭灵霜沉默了许久，才抬起眼皮，看着王昱，“那晚我引开追你们的人以后，本想上来与你们汇合，不想遇见冉独逸和蒙古人在秘密接头，我不幸被白龙发现，就一直关在献殿的秘洞里，直到昨晚你来……”

王昱惊道：“冉二叔――冉独逸勾结蒙古人，伯母早就知道了吗？”

谭灵霜没有回答，拿起了大明尊者的雕像，放在手心中，嘴里喃喃念着古怪的诗句或者经文：“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陵无是处……”

她突然对着王昱惨然一笑，幽幽地道：“其实，我并不是你的什么大伯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