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州城并不大,但这几天来的陌生人还不少,逃难的、行商的、卖艺乞讨的,甚至还有面目凶恶的逃兵,打扮怪异的武林中人。
城东老街上有一家本地最大的客栈,美其名曰“如意”。这几日住客爆满,财源广进,客栈老板感到很如意,但又有些烦恼,因为前天晚上突然窜进来几个拿刀佩剑的江湖人士,见没有空房,便打跑了几个房客,强行住了下来。
老板开了几十年的店,在当地人脉颇广,便威胁要报官,不想其中一个看似最柔媚的西域女子伸出了玉手,笑吟吟地在柜台上一按,于是纠纷就结束了,他们顺理成章地住了下来。
客栈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精瘦老者,此刻愁眉不展地坐在柜台上,一手托腮,一手无聊地噼噼啪啪打着算盘,眼皮低垂,看着台面上那个美丽而清晰的掌印,凹痕里面已经积了不少的灰尘。
进进出出的房客从他面前经过,他只偶尔斜眼瞟一下,又垂下眼皮,他们仿佛是一张张纸人,被风带来了,又被风带走,留下了铜钱,却没有留下灵魂。
门帘一掀,又一个纸人被风吹了进来,走到了柜台前,静静地站着,目光则停留在了那个掌印上面。
一股淡淡的幽香洋溢在空气里。
老板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淡紫色的裙裾以及一双小巧的黄牛皮靴,他头也不抬,“没有看见门口的牌子吗?客满啦!”
那双黄牛皮靴还是一动不动。
“客满啦,客满啦!”
老板胸中的怨气终于爆发出来,他猛地抬起头,倒要看看这人到底是谁,是不是没长耳朵。
他首先看见的是一双秋水盈盈的黑亮大眼,眼睛固然美丽,但透露出无比的威严和高贵的气势。
那是一个纱巾蒙面的小女孩。
老板立刻闭上了嘴,直觉告诉他应该满脸堆欢,曲意逢迎,他拍了拍老脸,呵呵笑道:“对不起,本店已经客满,请另寻它处吧,好不好?”
小女孩指着那个掌印,“人,在哪里?”她的汉话不是很纯正,所以尽量少说。
老板愣了愣,随即明白她在问那个西域女子,心头暗骂,无奈地指了指楼上,“上楼左侧第五间。”
紫影一闪,人就已经消失不见,不大多时,就听见楼上传来了惊呼声和喜极而泣的哭声,然后夹杂着一些异域语言。
蒙古话?
老板早年走南闯北,学过一些简单的蒙古语,心头立刻提高了警惕,现在正是宋蒙战争时期,她们会不会是奸细?
他站了起来,唤过一个伙计,对他附耳吩咐了几句,伙计嗯了一声,匆匆忙忙地跑出了店门。
没想到那个伙计刚到门口,就撞上了一群手持棍棒的公人正在驱赶客栈附近的百姓,五顶红色的呢绒大轿停在了店前,当先轿子里走出一个头戴黑幞头,身着紫红袍,腰缠犀带的白面官吏。
“知州虞大人驾到!”
一个师爷从马上跳下来,尖着嗓子吼了一声。
另外三匹马上则坐着三名青衣人,目光如刀,神态倨傲。
第二顶轿子的门帘掀开了一角,露出一张英俊而冷酷的脸,他抬头看向了客栈的二楼。楼上的各个窗户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头,在第五个窗户洞里,现出了一张白皙的脸,浅蓝色的眼眸左顾右盼,待她看见了轿中男子,不禁啊了一声,随即绽放出了无比灿烂的微笑。
伙计被一个公人踢了一脚,赶紧退了回来。
“大爷,知州虞大人来啦!”
客栈老板又惊又喜,“正好!正好!”他慌忙出门,拜倒迎接。
进进出出的房客有的退回了房间,有的躲在弄堂的门板后面,透过门缝窥望。
虞大人沉默不语。
师爷则问道:“我家大人有几位贵客住宿你店,可曾好生款待?嗯?”
客栈老板抠了抠头皮,愕然道:“贵客?这,这,我不知……”
“贵客来啦!”
一个女人娇媚的声音从店里传了出来,跟着走出了五个人,为首正是那个金发碧眼的西域女子,她抿嘴微笑着,朝客栈老板招了招手。在她身后则是那个蒙面的小女孩,以及二老一小三个男人,其中那个壮实的中年汉子右臂搭在英俊少年的肩膀上,走路有些摇晃。
虞大人立刻把目光扫向了西域女子和蒙面女孩。
马上的三个青衣人也跳了下来。
虞大人只看了蒙面女孩一眼,就朝着她走去,微微一鞠躬,低声问道:“齐小姐吗?”
蒙面女孩点了点头,目光依然冷若冰霜。
三个青衣人也过来施礼,倨傲的神情变得恭敬,“小姐恕罪,接驾来迟……”
蒙面女孩一皱眉头,问道:“你们是……”
当中一个颧骨高耸的青衣人答道:“我们奉贾相爷之命,特来听小姐差遣。”
蒙面女孩点了点头,目光却看向了第二顶轿子,透过门帘,仿佛有个白衣男子在向她挥手。
“请上轿!”
虞大人殷勤地伸出了右手。
蒙面女孩和西域女子上了第三顶轿子,西域女子喃喃道:“难道我就不像小姐吗?他们怎么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
另外三个男子则分别上了第四和第五顶轿子。
虞大人这才入轿,公人们又挥动棍棒,前后左右开道,穿过老街,往知州府邸而去。
客栈老板半天才把张大的嘴闭上,擦着脸上的冷汗,暗自庆幸告密没有成功,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不想伙计无知地问道:“大爷,我还去州衙告密吗?”老板眼睛一瞪,“告什么告?还不回店干活!”
街上的人们正在指着那几顶远去的轿子议论纷纷时,从街外走过来一男一女,男子戴着斗笠,笠檐压得很底,只能看见他的下巴,但他走路一瘸一拐的,很显然,是个跛子。女人三十来岁,黑衣素面,模样清丽,倒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他们来到如意客栈门前,看着门匾,女子笑道:“就是了,十几年前我还在这里歇宿过呢。”
男子的目光则停留在“客满”那块木牌上,声音像破锣,沧桑而悲凉,“可惜客满了,我们到别处吧。”
女子一拉他的手,“进去问问再说,现在这么多的难民,我们还能到哪里找住宿的呢?”
掀开门帘,他们走到了柜台前。
自从那几个人被知州虞大人接走后,老板心情大好,见有人进来了,赶紧招呼。
“嘿嘿,两位住店吗?”
“客满了吗?”
“刚好有――”
老板突然又闭上了嘴,他发现那个斗笠人的脖项上满是可怕的伤疤,显然是个江湖中人。
他马上改口,冷冷道:“客满了,你们没有看牌子吗?”
“是吗?真地没有了吗?”
黑衣女子忽然笑吟吟地伸出了玉手,轻轻地按向了柜台。
老板的头立刻嗡地一声眩晕起来,心头暗叫:“又来啦,***又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