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中一个枯瘦的灰衣老僧,正双掌合什于胸前,闭目不语。
不管风再大,他的袍袖衣摆纹丝不动。
老僧左边是个手持禅杖的金脸和尚,说是金脸,其实应该是黄脸,但他那种黄又特别浓厚,如同秋天的柿子。他圆睁双目,举头望天,作金刚怒目状。
右边一个和尚手握木杵,红脸盘子,神态平和地看着远方,似乎在目送归鸿。
他们三人都面向蒙古大军站立,好似塑在樊城下的石雕,血腥的黄土地上印着三条斜长的影子。如果头顶再盖上房屋,说不定还是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
就在蒙古大军欢呼雀跃的时候,老僧忽然睁开了眼睛,眼波澄澈得如一泓秋水,合于胸前的双掌一张,如同春芽绽放。
一道透明的水银状气体竟然从他脚下的泥土中冲天而起,直窜上城墙。
气体一钻出地面,就被阳光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色,好似情人脸上的红晕,美丽得令人近乎崩溃。
无数的眼光被吸引了过来。
就在巨石即将砸向牛富的脑袋时,透明气体如一匹浅红色的锦缎温柔地铺开,钻入了巨石和牛富头顶之间的空隙,然后陀螺般激烈旋转起来。
牛富抬头,黑色的巨石就在自己头上三尺!
烈风扑来,吹得他头盔上的红缨如同风中之烛,丝线一丝丝散开,呈放射状摇摆。
巨石被那无形气墙牢牢地抵住,竟然就定在了空中,不能再下落一寸!
嗤――
布帛撕裂般的声响清脆刺耳,玫瑰色的光芒明灭不定,反复消长,无数的石头碎屑被生生刮下来,四下飞溅,漫天洒下。
有些打在盔甲兵器上,叮当有声,大部分落入了护城河,河面如下了场暴雨,冒起了急促的水泡。
甚至牛富那把二郎刀的尖刃也被磨去了一半!
城下的老僧嘴一张,吐出一口气,双掌朝天一举,透明气旋晶光大盛,往上一收。
噗一声闷响,巨石皮球般被弹飞了起来,嗖地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越过樊城,晃眼就变为了一个黑点,不知所踪!
只有望楼上的陈蛤蟆能够看见,那个黑点落入了数里之遥的白河,溅起了数十丈的白色水花,远远看去,好似水面上升起了一缕孤烟,直达云端。
这变故实在太快,除了少数几个人看清了外,包括牛富在内的大部分人,都还未明白怎么回事!
但有一点他们是清楚的,本来要把樊城城墙砸塌的巨石又飞走了,而这一切,都是在那个老僧神奇的手势下完成的。
那团透明的气体在牛富头顶上旋转得越来越慢,化为了万千缕青烟,飘下城头,钻入了老僧脚下的地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吸了回去。
对面的欢呼声惊叫声骤然止歇,城墙上也渐渐冒起了犹疑不定的人头,刀剑的钢铁光芒也开始闪耀。
老僧目光微微一闪,轻轻伸出右掌,掌心对准几百米外伞盖下的蒙古将领们,也没有见他嘴唇如何翕动,二个字便爆响了过去:“非,攻!”
非攻――非攻――非――攻――
虽然只说了一声,但有无数的回音在人的耳边响起,反复震荡回旋,惊人心神。
阿?等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他们虽然都是南征北战、刀口舔血的上将,但眼前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
哗啦啦,酒杯落地,却是刘整打了个趔趄。
史天泽和张弘范都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心中发虚的人总是心神不宁,魂不守舍。据说刘整当年曾以十八骑攻破金国信阳城,名震天下,被称为“赛存孝”,变节之后怎变得如此怯懦?
那声“非攻”之后,老僧的两个弟子都马步蹲立,单掌立于胸前,闭目吟唱起来。
悠扬的经文,咿咿呀呀,啊?咪?,空灵得好似来自天边的胭脂云霞,如甘霖雨露洒向久旱的土地,滋润着一个个充满杀伐的心田。
冉独逸叔侄和曾独三人一直默默地站在人群后,此刻听到如此令人迷醉的佛家经唱,冉独逸呆呆地望着天边,内心一声叹息。
曾独则眼眶湿润起来,为了怕人看见,赶紧扭开头去,却正好和“准女婿”冉仲莲打了个照面,两人都一愣。
冉仲莲冷漠呆板的脸上竟也淌着两行泪痕。
梵唱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众人的耳朵边响起:“天下大势,和则生,不和则死,诸位但念苍生之苦,暂且退兵去吧!如此杀伤重大的抛石机请再也不要使用!给老衲一些时间,我会让襄樊守军开门投降,兵不血刃,非攻则王――”
万千蒙古大军,数千守城的宋兵,各自从不同的角度,都呆望着那个举掌朝向前方的老僧,仿佛一阵狂风刮过,万物萧索,齐齐无声。
老僧看似没有张嘴,但他的声音却清晰地在众人的耳边响起,回荡在整个战场上。
仿佛他已经化身为千万,分别凑近在场的每一个人,窃窃私语。
原来是他!
替宋国小兵挡住床子弩的神秘气旋也是他施放的吧!
如此惊天动地的伟力,已经非常人能及,此人是神?是佛?还只是武林高人?
有些蒙古弓骑兵竟然收起了弓箭,跳下马背,双掌合什,朝着老僧虔诚地鞠起了躬。
塞在各种攻城车里面的士兵也钻了出来,他们看向了伞盖下的首领们,首领们和他们一样,满脸迷茫。
白龙背着双手,昂然挺胸,眼睛深处慢慢闪起了红光,如同茫茫宇宙中忽然冒起了两点红星。
老僧似乎看见了他,穿过人群的阻隔,澄澈的眼波对他微微一照,“这么多年了,白施主神采依旧啊――”
白龙身子一震,红光如被泼了一盆冷水,熄灭了。
澄澈的眼波一转,射向了另一张金发覆盖的脸,那张脸上的蓝色目光一颤,金发飘摆,把眼睛遮了起来。
老僧叹息一声,“阁下何必要趟这趟浑水……”
这句话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是对白龙说的,不知其另有所指。
白龙斜眼瞟了伊斯马因一眼,哼了一声。
“如果我们不给你时间呢?”
齐云至始至终都端坐在椅子上,双手按住桌面,一双大眼睛瞪着老僧,皱着眉头,咬住嘴唇说道。
她声音并不大,只有周围的人听得见,但数百米外的老僧却笑了起来。
他的目光仿佛是春晖冬日,透出了一丝怜悯,叹息一声,深深地道:“我会一直站在这里……”
阿里海牙怒喝道:“他一个老和尚再大的本事,也不过**凡胎,我们千军万马一起冲过去,还不把他踩死?”
他说完这蛮横的话,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四下张望一圈,才发觉周围的兵将们竟然对老僧现出敬畏和崇拜的神情,对他这番话几乎没有人回应。
不禁摇了摇头,耸了耸肩,喃喃道:“嗯,也许不好……”
齐云扭回头看白龙。
白龙神态依然倨傲,面无表情,但齐云看见他的白衫无风猎猎鼓动,对着她微微摇了一下头。
齐云扭转回来,对着老僧清脆地说道:“大师乃世外高人,既然能够不嫌辛劳要去当说客,我们巴不得如此,就请大师费神了!”
老僧微微一笑,“好,多谢公主,”
他对着身旁的两个弟子,“你们开始吧。”
金脸和尚和红脸和尚点了点头,分别把禅杖和木杵插入土中,袍袖一摆,两条人影就窜了出去。
在空阔的战场上两条影子闪动着,东奔西走,寻着那些重伤未死的蒙古士兵,点穴止血,包扎伤口,然后又把他们抱回蒙古人的阵营。
其行动无比熟练而快捷。
宋蒙两方的人看着那两条不断窜动的黄色的影子,有人惊讶,有人感动,有人眼里露出冷笑,有人目中噙满泪水,还有人切齿暗骂,但所有的人都安静地看着,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若大一个数万人的战场,竟然只剩下旗帜飘摆声和战马的打响鼻声,静得好似亘古无人的山谷。
半个时辰之后,所有的伤者都已经躺在了蒙古人的阵营里。
剩下的就是一具具死尸,脸上被曹小满用黄沙覆盖,在斜阳的余晖中,都泛起了氤氲的五彩光芒。
老僧对着弟子们微微一笑,“很好。我们走吧――”
三人身形飘摆,冉冉飞上了樊城城楼,只在飞檐的神兽上稍稍伫足,回望城下那一片黑压压的大军和一座座坟堆似的军营,念了声佛号,僧衣摆动,便进了城。
齐云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大眼里坚毅的神色仿佛蒙了一层水雾,半晌,才呆呆地说:“这和尚到底是何方高人呢……他又怎知我……”
这句话其实每个人心头都在想,他是谁,他是谁?
真金呼出了一口气,接口笑道:“你是昊云公主,天下谁又不知?”
琴琴妩媚的眼神瞄向了白龙,看到他苍白的脸上隐现出诡异的红晕,不禁吓了一跳,往后一退,踩在了一个的脚背上,忙哎哟一声扭头去看,却是真金的厨子伊斯马因。
她颇有兴趣地打量着对方,用畏兀儿语笑道:“对不起了。”
伊斯马因的目光空洞地望着老僧消失的方向,浑然没有注意琴琴的搭讪。
沙沙沙,最后一缕黄沙落了下来,撒在了人的头上,撒在了伞盖上,发出了细雨的声音。
土山包上那架雄伟的抛石机静静地立在那里,伊斯马因引荐来的几个西域朋友木然地站在木架下。由于白巾盖头覆面,看不清脸庞,只露出闪烁不定的眼睛。
“他就是心传……那个老家伙怎么也来了……”
白龙慢慢地对齐云说道。
齐云愣了愣,站了起来,眼中的那层水雾散去,目光冷峻如常,对阿?说道:“退兵!按我在行营的布置行事。不管心传大师劝降成功与否,最迟一年,我们必要拿下襄阳樊城!”
阿?抹了抹嘴上的油,转身大喝一声。
一名负责传令的百夫长将手中大旗向北连挥三次,沉郁的号角声响起。
霎那间,各色旗帜摆动,人喊马嘶,衣甲和兵器乱晃,千军万马如蝼蚁般退去,步兵、攻城兵在先,弓骑兵殿后,黄尘又搅动起来,浮在半空,遮住了人马的身影。
刘整和阿里海牙围攻的是樊城东门,史天泽和张弘范围攻西门,他们四人也纷纷上马,辞别真金齐云,赶回各自的营地领军后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