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白发(1)
作者:唐诗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815

冲天的烟雾腾涌上升,从逼仄的山崖间窜出去,然后四下散开,化为云霓,奔马,棉絮甚至尘埃。

山崖上那几十条人影完全被笼罩在烟雾中,不断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大人,他们跑了!”

“嘿嘿,这些人各自散去,我们正好慢慢地挨个收拾――”

一人狞笑一声,手中长剑一晃,浓浓硝烟中,一道冷飕飕青隐隐的蓝光闪出。

那个妖异人的声音响起,“啊,下雨?……”

一个人笑了起来,带着浓厚的西北部口音:“老翁,你还害怕下雨吗?双侠死后,天下谁会是你的对手?”

那个妖异人也笑了起来,声音如同老猫叫春,“那两个老东西我又何曾怕过?暴风,你久居塞外寒荒之地,多年不与中原人打交道,因此只记得那对老匹夫――嘿嘿,普天之下比他们高的可有好几个啊!就是那个小丫头,他们不也无可奈何?”

说到“小丫头”,妖异人的语调变了,牙齿咬紧,几乎是从唇齿之间硬生生挤出那三个字,带着莫大的憎恶甚至恐惧。

西北部口音道:“嗯……那日在玉山之巅,她虽然力敌双侠而不落下风,但――要不是赵还我受了内伤,她绝不会那么轻松。而且,她还不是被那小子给骗了?拿了个假的‘星移真人’回去……说到底,还是那小子狡猾!”

“哼,那小子――华映,他就是王坚的儿子吧?”

“是,师父。相爷本来派蒋总管亲自领人去合川击杀的,不料包括蒋总管在内的人都失了踪!我这次来播州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探查他们的下落――唉,不料那小子倒能活下来!啐――”

那人狠狠地吐了一口痰。

西北部口音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喃喃道:“蒋图南,蒋图南,但愿你还活着……”他那声音听着像是在祈福,但冷得如冰如雪,听得周围的人都起了鸡皮疙瘩。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沉默,聆听着零星的雨声。

西北口音接着说了起来:“老翁,你不觉得那日之事很诡异吗?真的‘星移真人’到底在谁手上?是失踪的刘虚冲?杀害同门的修竹?还是生死未卜的王昱?”

“暴风,你想得是不是太多了哦?只有想方设法找到他们,所有的疑问就可以迎刃而解。”

“不过据说小丫头扬言要找到王昱,取他的性命,因此我猜想:最有可能的是修竹抢走的是个空匣子,不然小丫头为何不追?因为她早就知道了!那小子利用修竹引开了所有的高手,又用假的‘星移真人’骗走小丫头,再带着真的从容消失,找一个地方埋头苦练……嘿嘿,老翁,你我近百岁的人了,反不如那十几岁的小儿――”

“哼,着那小子道的又不止我们,有什么好丢人的?你我在去终南山的半道上,才知道‘星移真人’不知怎么又到了那丫头手里。赶回白头山,哪知她得到的竟然也是假的,哈哈哈,好开心,好开心哟!感激那小子替我出了一口恶气哩!”

“现在天下的人都在找刘虚冲和那小子,而他们却同时人间蒸发,不知所踪,真是奇怪了……”

西北口音的人深思起来。

就在这时,天空那层黑云终于承载不住水汽之重,抖落万千雨滴,晃眼间,漫山皆响,山谷中肆虐的大火慢慢减弱。

“可惜这场大雨,不然他们都得烧死!”

“大人,要不要下去和他们决斗?”

“笨蛋,他们那几个没一个是好对付的,虽然有恩师和暴风前辈压阵,对于困兽穷寇,还是不可大意,个个击破为好!”

“咦,奇怪,那团黑气是什么东西?”

妖异人忽然惊呼了一声。

“师父,在哪儿?”

“眼皮底下的山脚处,看见没有?就是刚才那跛子中了‘神火飞鸦’的地方。哦,对了,你目力无法穿透重雾――暴风,你看见没?”

“嗯,奇怪……不过也许是一块没有燃尽的木炭……”

“也许是……”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只剩下雨点打在他们的斗笠上,噼噼啪啪不断乱响。

大雨磅礴,云层越来越薄,天空越来越亮,晃眼之间,几丝晨光就穿过云霭,钻过雨帘,射在山崖上,照亮了那几十个人的脸。

当中立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妪模样的人,挂满珠翠的瓦蓝色罗衣薄薄地罩在身上,红色的亵衣和白森森的赘肉晃眼可睹。

他脸上虽抹着厚厚的胭脂铅粉,依然遮盖不住一条条岁月的沟壑,肥厚的嘴唇上有一圈青隐隐的胡子茬,表明了他的性别。

与妖异人并肩站立在悬崖边沿的是个黑衣老人,一张脸如风化的岩石,冷硬,沧桑甚至有些颓败。白发蓬松地盖在脑壳上,当中还用红丝绳扎了一根小辫子,使得整个人威严肃穆之中显得有些活泼。

雨点密得已经变成了一条条透明闪亮的丝线,联结在天地之间,由无形的手操弄,编织着迷离哀伤的梦网。

妖异人和黑衣老人没有穿戴雨具,身后有两个人分别为他们撑着伞,脸藏在暗影中,看不清楚。

一名青衣人恭谨地站在妖异人这一侧,看神情装扮,赫然就是在播州出现过的青衣三卫之一:华映。他正伸长了脖子,探目下视。

另外有近三十名官兵默默地站在他们之后,雨帘之中,只是几十个淡淡的影子。

雨点敲打着伞盖和斗笠,啪啪乱溅,如同跳豆,啵啵脆响。

随着天空越来越亮,噼噼啪啪之声也越来越疏,而脚下那一片焦黑的山谷从烟雾中闪现出来。谷中小河已经肥胖了数倍,河水黄浊,奔流的势头凶猛湍急。

妖异人目光一闪,鲜红的嘴唇翘起,唇纹展开,尖声对黑衣老人说道:“我们下去看看。”

他和黑衣老人轻轻向前一抬步,就跳下了山崖。

为他们撑伞的两人现了出来,正是华映的手下谢扬鸣和冷毅行。他们数日追踪,几昼夜未有休息,脸色发青,眼圈发黑。

他俩不知所措地看着华映。

华映抹了抹脸上的雨滴,高颧骨上出现了一道挤压的红晕。

他看着身后那些官兵,“既然‘神火飞鸦’已经用尽,他们已经没有用处,你俩带着他们回播州。”

“我们还来与大人碰头吗?”

“不用了,齐云小姐既然已经安然到了襄阳,相爷给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你们直接回临安复命就是。”

“那你――”

“哼哼,那帮余孽还需要我为他们掘墓!还有蒋图南的下落……”

华映阴鸷的目光中闪现出两点寒光,咧嘴冷酷的笑了笑,参差不齐的黄牙露了出来。

你已经死了吗?

没有死吧,不然怎会感到疼痛?

身在何处?你知道吗?地域,还是天堂?

可怎么有人在唱歌?歌声如此豪迈,哦,对了,是“满江红”!是“双侠”在唱“满江红”!

那你就已经到了天堂!

不对,怎么有那么大的火?烈火在咆哮,红流在奔涌。火苗之中,几十个白衣人盘膝端坐,面带着庄严,如神如佛,在哼唱着歌曲。

但那歌声却只是一个女人凄厉的嘶叫。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

哦,那是谭灵霜的声音!

水!

那些烈火怎么又化为了滔天巨浪!在惊天动地的雷声中,引起了山崩地裂,乱石穿空,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

晃眼间,双侠,谭灵霜,白衣人都被洪水烈焰卷走……

黑暗的天空划过几颗流星,一轮明月挂在苍穹,慢慢地却是一张女孩子的笑靥。冉雪婷!是亲爱的冉雪婷……

流星忽然变成了几只邪恶的铁嘴大鸟,怪叫着冲来……

不是天堂,也不是地域,是人间吧?人间,有比天堂更美的人儿,也有比地域更恶的厉鬼!

下雨了吗?

没有吧……可是,唰唰,唰唰,你听见那些声音了吗?

雨就在你的心里面下啊!

唰唰,唰唰……那是无尽的思念,那是深情的呢喃……

你就静静地趴在那里吧,全身僵硬,等待着死亡,等待着心中那一场雨流尽……

王昱就这样在各种幻觉中慢慢地恢复了意识,只觉身子是浸在水里,载沉载浮,但又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痛,反而有一种痒舒舒的暖热感。

似乎有一团神秘的东西紧紧地包裹着他,保护着他。

随后“神火飞鸦”射向自己那一刹那的白光,闪现在了脑海中,他恍然大悟地叹息一声:我死了,我肯定是死了!

小道姑呢?她还好吧?

啪嗒,啪嗒,有什么东西不断地滴在他的脸上。

他试图睁开眼皮,一片浑浊的水光在眼前一闪,眼睛进了水,疼痛得厉害,赶紧又闭上。

那疼痛感反倒让他更加清醒。

还没有死吧?他试着伸出手脚,手脚依然不能够动弹,说明他的穴道还没有解开,那自己就没有死!谁见过鬼魂还能被点穴?

但自己在水中怎么不觉得气闷?

他脑子活跃起来,刚想到这里,就觉得包裹身子的那一层暖气消失了。一失去了保护,全身就产生了撕裂烧灼般的疼痛,雨水的冰凉也一阵阵地钻入体内。

由于不能呼吸,胸膛憋闷,五脏如焚,心脏咚咚地狂跳,敲起鼓来。

糟糕,再不从水里出去,你就要憋死了!

但他四肢不能动弹,哪里能够出去?

可是,你的头能够动啊!

王昱心头灵光一闪,硬起了脖子,就要把脑袋抬起来。

哗啦一声,一只手探进了水中,把他拧了出去。

雨水冲去了山谷里面大部分烟灰残渣,却冲不走凄凉。焦木和烧黑了的石块横七竖八地堆着,散发着淡淡的烟火味道。

妖异人踢开横亘面前的残木,眼前出现了一个宽八尺深达五尺的水坑,坑中积满了黑黄的浊水和泡沫,那明显是“神火飞鸦”炸出来的。

妖异人的目光剑一般射在了水坑中。

水面覆满了烧得焦黑的木片、树叶和草茎,甚至还有几颗杨梅。零星的雨滴落在上面,啪嗒,啪嗒,有节奏地响着。

“老翁,你看什么?”

黑衣老人暴风好奇地凑了过来,也凝神朝着水坑看去。

妖异人伸出了肥硕白嫩的右手,指甲上涂着鲜红的凤仙花汁,就见红光一闪,哗啦一声水响,那只手已经从水坑里面拧起了一个硬邦邦的人形物体,然后扔在了地上。

那是一具人的尸体,四肢僵硬地张开着,全身上下焦黑如炭,仿佛被一层满是疙瘩的硬壳包裹着,那是皮肉经烈火焚烧后引起的炭化吧?

但那人的头脸却还完好,除了一些擦伤,被烟熏黑了些外,竟然没有丝毫的烧灼痕迹,头发虽然被燎得焦黄但也还有。

尸体有着一张再丑陋不过的脸,五官扭曲,瘢痕累累。

但,在那表相之下,不知有什么,竟让这张脸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气质。

妖异人久久地盯着那张怪脸,目光忽然变得很温柔,叹道:“他是如此有情有义呐……”

暴风奇怪地看着妖异人忽然有些哀伤的脸,目光一闪,轻轻笑了起来,但脸上的肌肉僵硬如石,不见丝毫地抖动。

“老翁,你既然这么怜惜他,刚才为何专门朝着他和小道姑发射‘神火飞鸦’?”

“我就是想看看他会怎么办――在生死关头,最能展现一个人内心的丑恶――呵呵,我喜欢看到人性恶的一面!你看那个大英雄铁肩,他不是连亲生女儿也不顾了吗?他不是连同门也要害吗?那个奸猾少年也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打昏了小道姑又把她抱走……咯咯咯,他们在做亏心事的时候哪里知道,你我的目力能够洞穿重烟烈焰……呵呵,老天有眼!”

“你我就是老天!”

暴风冷冷地说出这句惊世骇俗的话来,眼皮也没有眨一下,仿佛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他以老天的姿态看着那具焦尸,“这跛子让你失望了吧。”

妖异人用无名指轻轻地拂了拂粘在老脸上的一缕头发,仰头咯咯怪笑,鼻孔处亮出了两丛黑毛。

头顶上徒弟华映正顺着峭壁,手脚并用,从崖顶往下爬。

“失望,很失望!”

不知他是在说华映还是跛子。

华映爬到半山腰时,呼喝一声,纵身跳了下来,快要触及地面的软泥时,脚尖点在一块碎木上,燕子般平飞了过来。

妖异人卷起了罗裙的下摆,揉成一团捏在手里,蹲下身子,伸出另一只手,鲜红的指尖轻轻划过焦尸凹凸不平的脸庞,最后落在了他的头顶上。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失望过了……”

他抚摸着对方湿漉漉的头发,如同在爱抚着自己的情人。

暴风的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神色来,仿佛那只手在摸自己。

华映朝着妖异人和暴风鞠躬施礼,然后瞪着焦尸的脸,讶道:“他就这样死了吗?从他救韩寒山杨霜的身手看,功夫应该不在青步虚等人之下啊!”

妖异人叹道:“他又是救人――”

华映深思起来,“据说此人杀害了双侠,还救过小姐,按理说是一路人――可他又怎要救那伙贼人?更可笑的是反而被他们恩将仇报,捉住了去搞什么杀奸大会……”

妖异人尖声说道:“铁肩这招够毒辣的,想利用那两个老家伙的阴魂激励士气,达到他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下好了,看他拿什么去开杀奸大会!”

暴风淡淡地道:“如此看来,这跛子反倒不是杀害双侠的真凶了。”

华映脑海一闪,叫道:“暴风前辈说得不错!不然他怎会被白龙打伤?不然他怎会被铁肩抓住?更不可能死在这里了!”

妖异人咯咯怪笑,“他哪里死了?有情有义的人不会就这么死的!要死,也得死在我的手里――咯咯咯――”

他又怪笑一声,那鲜红的指甲慢慢抠入焦尸的头皮,似乎想把他的脑袋抓破。

暴风和华映耸然一惊。

暴风声音一寒,“这人还活着?”眼睛眯起,犀利的神光射在了焦尸的脸上,然后上下移动,最后定在了心脏的位置。

焦尸身上的衣衫早就化为了火灰,一层黑炭似的硬壳包裹其上。

暴风的眸子陡然放大,似乎已经穿透黑壳,皮肉甚至骨骼,看到了一颗怦怦跳动的红心。

他收回了目光,长吐了一口气,叹道:“果然活着!好大的命!老翁,你又何必要了他的性命?”

华映接嘴道:“是啊师父,此人极为神秘,说不定还可以利用――而且,他现在这样,与死又有什么分别?”

妖异人抬起脸来,脸上的铅粉扑簌簌掉了一层,柔声笑了起来,“暴风,我徒儿不晓其故,你身为昆仑圣祖,难道不明白?”

暴风面无表情,如岩石一样冷硬,“你说。”

妖异人的脸沉了下来,“那团黑气,你忘了那团黑气了吗?”

暴风终于动了容,疑惑地问道:“你的意思就是他?”

妖异人点了点头,指着焦尸,“如果没有那团黑气护体,‘神火飞鸦’的铁嘴扎在他背上,你想会是什么结果?就是岩石也得被炸为齑粉!”

暴风默然道:“而他却完整地活了下来――那团黑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妖异人伸出舌头把嘴唇边的一滴雨点舔去,幽幽地道:“数十年前,我曾经在一个人身上见过,那是一团不祥的黑气……这跛子不除,异日必成大患!”

暴风眼里闪现出奇异的光辉,深深地打量着那张丑陋扭曲的脸,嘎声吐出了三个字:“谭天宇!”

妖异人的脸抖了几抖,粉又掉了一层。

华映则有些莫名其妙,鹰目在焦尸和妖异人身上来回游荡。

但听到“谭天宇”三个字,他瘦削的身子竟然向后退了几步,似乎有人狠狠给了他一掌,不禁叫道:“这人,这人就是那个大魔头?”

暴风的声音更冷,“二十年前就化为了灰烬。”

“那这个跛子是――”

“他不是谭天宇的传人,就是魔教余孽!”

妖异人不再说话,五指一张,手背上青筋暴涨,准备运力击破焦尸的脑袋。

一阵山风从崖顶上刮下来,引得山崖上的草木纷纷摇曳,抖落一阵急雨,溅了几个人满头都是。

妖异人那只白嫩的手忽然僵硬,整个人如被一剑戳入喉咙,嗷了一声,身子倒飞出去,远远落在十丈之外,面露惊恐之色,四下张望,罗衫粘泥,也浑然不觉。

暴风和华映见他如此举动,也惊骇至极,双双飞跃,跳到他身旁,紧张地打量着四周。

“老翁,怎么了?”

妖异人脸色发青,声音已经变了调,仿佛是一个落入冰窟的人在呻吟。

“白发!白发――”

“什么白发?”

暴风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走――”

妖异人吼出了最后一个字,带头疯狂地朝着谷外跑去,暴风和华映只好紧紧跟了上去,三个人好似三颗飞丸,呈品字状消失在崖壁之后。

急雨中,焦尸静静地躺在废墟上,身旁的河水哗哗地奔涌着,带来了丝丝风声。

焦尸满头焦黄的头发微微飘摆着,飘摆着,忽然银光一闪,发丛中竟然现出了一根亮银般的白发,格外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