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白发(2)
作者:唐诗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007

虽然处在宋蒙边境,但由于两国还未正式开战,并在此互市,这座名叫朱家集的小镇迥异于其他地方,不仅热闹,甚至可用繁华来形容。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流淌在重重的清水屋脊上,偶尔有数块光斑漏下,落在人和牛马的脑袋上,大街的青石板上,地摊密匝的货物上。

镇南环绕着一条青隐隐的河流,一座古桥横跨其上,联结着镇子内外的路衢。

桥上覆盖着黑朽斑驳的长廊,一位蓝布短襦的老农正坐在廊内的木板条上,呆呆地看着来往的路人,仿佛是个沧桑的木偶。

当曹小满三人来到古桥边,萧无迹如释重负地哎哟了一声,背脊一挺,就要把忽都八斤从背上扔下地去。

忽都八斤不由自主抱紧了萧无迹的脖子,粗声大叫。

萧无迹兴高采烈地怪笑,“好啊,好啊,想不到你也有怕的时候!”

曹小满埋怨道:“萧大哥,你要取乐,扔我好了,何必跟一个重伤的人过不去?”

萧无迹哼了一声,单手叉腰,身子像条肥蛆一样扭动起来,忽都八斤双手无力,眼看着身子就要被抖下来。

曹小满赶紧接住,抱着比自己长大得多的蒙古人走上桥,把他轻轻放在木板条上,背倚着立柱。

忽都八斤一张黄黑脸已经变得苍白,刚才那一阵颠簸一定痛得不轻,他闭上了凶悍的眼睛,大口喘息着。

曹小满对着那个老人鞠了一躬,笑了笑。

“老人家好。”

老人干涩地抬了抬嘴角,露出了残缺的门牙,目光定在了血迹斑斑的忽都八斤身上,又麻木地转开了视线。

朱家集满街都是做买卖的蒙古人,北口还驻扎着一营蒙古军队,因此这老人对忽都八斤并不怎么惧怕。

“累死了,累死了!”

萧无迹气喘吁吁地呻吟着,一屁股坐在了木板条上,旁若无人地摊开三肢,仰着头出粗气,整张脸只剩下了两个鼻孔和一块肥下颏。

他掏出酒袋递给曹小满。

“兄弟,去镇上给我打酒。”

忽都八斤睁开了眼睛,目光亮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子,“一坛!”

曹小满看了看天色,犹豫道:“到了客栈再喝不好吗?”

萧无迹瓮声瓮气地道:“现在太阳还没有落山呢,坐在这里喝酒,饱看山川美色,岂不快哉?快去快去!”

待曹小满消失在了街口的人群中,萧无迹忽然坐了起来,一双怪眼看了看那个老人,老人已经对他们失去了兴趣,目光早就转向了迟暮的远山。

天边黑幕如卷轴,正一点点地展开,里面的图画慢慢露了出来,那是一颗一颗的银星。

忽都八斤咳嗽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浮现起一片殷红,他沉声道:“你故意支开小兄弟,是不是有屁要放?”

萧无迹颧骨上两坨肉耸着,给他增添了许多亲和力,他笑嘻嘻地问道:“你是蒙古人吗?”

忽都八斤眼一瞪,冷冷道:“什么意思?”

“嘻嘻,大战之时,你为什么要唱歌扰乱军心?岂不帮了宋人的忙?”

忽都八斤紧紧闭上了满是血口子的嘴,一双眼睛凌厉地看着面前这个怪老道,由于身子虚弱,目光不能久久地凝聚,过了一会儿就散了。

他扭开了头,望着北方那片昏暗的天空,声音变得低沉。

“你是宋人吗?”

“哈,我当然是宋人?,但我更是修真的人,管他***赵氏掌天下,还是你妈妈的忽必烈得四海,只要我和我的小真过得潇洒自在就行!”

说到“小真”两个字,他竟然罕见地收起了戏谑的笑容,眼神透露出迷醉的柔情。

忽都八斤汉话毕竟有限,对字面意思较了真,怒道:“忽必烈那贼子不是我娘的!”

他声音很大,歇凉的老人扭过头来看他。

几个从桥上路过的人也驻了足,畏惧而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浑身血污的蒙古男人。

萧无迹忽然怪笑一声,翘起了二郎腿,“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因为痛恨忽必烈,才故意唱歌扰乱军心的吧?你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忽都八斤目光变得凶狠,恶毒地瞪了那几个路人一眼,狼一样张开嘴巴,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呸,吐了一口浓痰。

路人们立刻哄然散去。

老人也扭过身子避开了尴尬,但并没有走开,他本就时日无多,对生已经不再留恋,对死反而有一丝憧憬。

最好的东西也许永远只存在未知的将来。

忽都八斤咬牙用撕裂的声带闷吼道:“仇比大泽的水还深,恨比斡难河的鱼儿还多!”(大泽:现俄罗斯境内之贝加尔湖)

萧无迹眼光一闪,“他杀了你爹娘?灭了你全族?”

“他――”

忽都八斤突然住了口,冷冷地看着萧无迹,意思好像在说:你虽然算是我的恩人,但也不能告诉你。

萧无迹往木板条上一躺,双脚搁在了扶手上,不住地颤动,叹道:“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想要那人的性命……但就凭你,啧啧啧――”

他怜悯地摇了摇头。

忽都八斤哈哈一笑,“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咳咳――”

他刚才激动过头,引发了内伤,发出了一串剧烈的咳嗽,但一抬头,眼睛却亮了。

曹小满竟然抱着一个酒坛子跑了过来,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梭,颇为灵活。

“咦,那小子还有些武功底子嘛!”

萧无迹若有所思。

忽都八斤眼中露出了些暖意,“嘿,不然他怎会成为‘探事使臣’?”

“你怎么知道?”

“你没有看见他手背上的刺字?”

两人都看着曹小满瘦削的身影,不再说话。

就在曹小满跑到镇子外的牌坊下时,一辆马车在一串怒骂声中冲了出来,御者吆喝了一声,一提缰绳,马头一横,车子竟然停在了曹小满面前,萧无迹和忽都八斤的视线也就被挡住了。

萧无迹一怔,站了起来,“怎么回事?难道那小子没有给酒钱?”

过了几分钟,那辆马车才拨转马头,朝着萧无迹他们所在的古桥跑过来。

那是一匹白马,身上早已经被污泥和尘土染花,御者是个农夫模样的老头,坐在车架上,挥舞着鞭子,不断凌空虚击,催促马儿快跑。

晃眼间,马车就驶到了桥上,车轮骨碌骨碌旋转着,带着一阵风,从萧无迹两人身旁奔过,扬起一缕黄尘,冲着南边跑开了。

夕阳的余晖斜射在车身上,马儿的鬃毛,车轿的顶蓬都被染上了一层金边,骨碌碌,骨碌碌,车轮声越来越远,最后终于被暗影抹去,消失不见。

萧无迹的脖子一直随着马车转动着,这时终于扭回头来,曹小满已经站在了他身后,头发披散下来盖在脸上,满目茫然。

忽都八斤重伤之下竟然还能够捧起几斤重的酒坛,张开大嘴,如饥似渴地饮了起来,啧啧有声。

萧无迹拿着酒袋,喝了两口之后,眼珠子一鼓,瞪着曹小满,“那辆马车为什么拦住你?”

曹小满抠了抠头皮,脸上掠过一丝迷惘,“车里面的人以为我是另外一个人……”

萧无迹跳起一丈高,差点没有撞在廊顶的椽梁上。

“那人以为你是谁!”

“我不知道――她只叫了声‘好啊,原来你在这里,胆子不小啊,你难道不想让她活了吗’!”

曹小满不自觉地学着那人的口气,声音变得尖细柔嫩,宛若女人。

萧无迹一愕,“马车里面是个女人?”

曹小满点了点头,“听声音还很年轻呢。我以为她认得我,是在好意提醒我注意安全,便说‘谢谢’。那人忽然笑了起来,布帘开了一条缝,从里面吹出一股风,你看,我的头巾都被吹掉了!”

“然后呢?”

“然后车里那人就叹了口气,好像很失望,说‘不是,你不是他’,就走了――”

“你看见那婆娘的脸了吗?”

“没有,只是,里面好像有个毛乎乎的东西,好长好厚的银丝!好似,好似什么呢?啊,对了,好似个毛妖怪!”

萧无迹张大嘴巴,目光转向了南边,似乎还能听见马蹄和车轮的声音,他喃喃道:“毛妖怪……毛妖怪……是她吗?难道她终于发现那是假的了吗……可她吹你头干什么?”

他朝曹小满的头上看去,却看到了曹小满那张稚嫩纯真的脸,他如被锤击,后退几步,忽然猛灌了一口酒,哭号起来,故伎重演,躺在地上打滚,一直滚到了对面老人的脚下。

他单手挽住老人的小腿,哭道:“兄弟,兄弟,我对不住你!呜呜……”

“疯子!”

老人终于失去了从容,挣开萧无迹的抱持,颤颤巍巍地落荒而逃。

朱家集的灯火阑珊起来。

萧无迹转而大笑,“任你刘虚冲、修竹也好,双侠、白发仙姑也罢,还有王兄弟,你们都着了我的道啦!哈哈哈!”

但那笑声惨烈至极,比哭还难听。

曹小满倒已经习惯了萧无迹时疯时癫的举动,忽都八斤抱着酒坛却目瞪口呆。

曹小满听到萧无迹说到“白发仙姑”的时候,心中一动,自言自语地道:“白发,白发,呀,对了,那人还不断地叨念着这两个字……她还说――”

他的耳旁不自觉地响起了一声柔嫩冰冷的叹息:“你果然不是他,长得虽然像,但你的眼神没有他那种强烈的执着和深深的悲哀……”

一股微风从南面吹来,带来了曹小满熟悉的夜来香的味道,淡淡的,怯怯的,又有些冷冷的,仿佛刚才那个沧桑老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