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地面的水汽笼罩着机场跑道,长长的跑道变成一团灰色的摊状物。我居然没有看到跑道侧方的“T”字布,于是偏头向右找寻垂直地标,判断关系位置。
“40,你飞的什么玩意儿?你飞没飞过?有没有摸过飞机?我真搞不懂,十几个飞行日下来,你连最基本的起飞动作都做得不好,你知道吗?人家都早已经能自己落地了,现在正在转偏差。你们教员,中队长一个劲地在我面前吹嘘你飞得多好多好!可是现在,什么东西嘛!啊?!这飞的什么玩意嘛?航线上上下下,航向也是歪歪扭扭………你,你,你真是令我太失望了!”后舱的教员――卞副声嘶力竭地叫着,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奈,似乎是寄托了殷切期望却被一个令人失望的结果打击后产生的极端无奈。坐在前舱的我的心里只想着,希望他左手按的是机内通话,要不然全场都能听到他对我的辱骂。
前一段的飞行,我是感觉不错的,不能说得心应手,却也能操纵自如,我甚至找到了一种自己就是飞行天才的感觉。教员、中队长也确实给了我很高的评价,但是我绝没有因为这一点成绩而沾沾自喜,我敢发誓!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恐怖的日子。还是在凌晨三点半,当我被在外场试车的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吵醒时,我就开始紧张、害怕,无名的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
离上一个飞行日已经有半个月的时间了。阴霾每日笼罩着大地,我看不到蓝天,除了几次简单的机场座舱实习外,我便再也没有碰过飞机。在此期间,我急切的盼望能飞上天空,继续我的空中动作,但是阴霾却每天打击我,我只能在花圃里拔掉那些因水分充足而疯长的杂草。我们中队已经走了两个学员――42和47,他们因为技术原因停飞了,他们回到了院部的停飞学员队。我很想念他们,他们俩拿着属于自己的手机回去了,我从他俩的眼神里读到他们对蓝天依然充满渴望。虽然他俩没说,但是我还是感觉得到……其他中队也走了几个学员,大队的人马在日益减少,但是却越来越精干,也已经趋于稳定。
苦苦等待的这一天终于到了。然而,一切竟是这样陌生,我发现自己的大脑反应总是慢1/4拍,手脚关节似乎严重生锈,视线不知该往哪儿看,面前的仪表在我面前就像老虎机上的漂亮图案,让我读不懂、猜不着。我现在觉得自己完全就是一个乘客!
“你说话呀!40!”坐在后舱的卞副使劲摇晃着驾驶杆。我使劲拽住,害怕他因为愤怒,一杆子打到我的大腿上。
“你干什么?杆握那么紧干嘛!你能感觉到飞机的姿态吗?”卞副质问我。
我不想回答,我不想理他!这是我第一次跟他飞行。很不巧,碰上这个长时间的间断以后的飞行日。虽然我每天都给他做按摩,他对我也相当友好和亲切,可我现在就不想理他。上了飞机后,他像是变了个人,对我大吼大叫,我接受不了一个本来与我友好和亲切的人变得大吼大叫。
“40,我再给你做一个示范,你现在把手脚全松开,就好好的看着我做。”卞副的声音还是充满无奈,甚至带这些祈求,祈求我能看看着他做示范,希望我能从他的动作中学到精华。
我听话地松开手脚,闭上眼睛,我知道他能把飞机的各块仪表保持得与理论数据分毫不差,但是我懒得看,因为这些数据不是我飞出来的,也不是我看一眼就能飞出来的。我得把大脑的思绪集中起来,刚才被他喋喋不休的痛骂了一顿,我心中满是反驳的话。出于尊敬,我不说出口,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他是恨铁不成钢。
然而,心中憋着一肚子的委屈没有地方发泄,我难受,我的思绪始终集中不起来,大脑中完全没有飞行的概念,我得集中思绪……
卞副在身后耐心细致的讲解着每一个动作的要领和精确的数据,我听不进去,我把这些要领和数据背得滚瓜烂熟。
我今天不想飞行,我讨厌这一杆两舵,极端厌恶!
卞副曾经驾驶着在空中发动机停车的教练机从千米的中空安全迫降,这说来是一个扣人心弦的空中历险故事,要多惊险就有多惊险。发动机停车,就意味着在空中自由飞行并且能变幻各种动作的飞机已经沦为一堆废铁,唯一能借助的就是那么一点仅有的动力势能转化的高度产生的滑翔轨迹,我想象不出他当时有多么的紧张,会不会恐怖?失去动力的飞机能在他的手上安全落地,就足以证明他的飞行技术是相当一流的,毋庸置疑!
今天出现这种状况,是他对我的要求太高?还是我自己的水平根本没有达到?我不得而知……我讨厌坐在后舱的他喋喋不休,他那种不可一世,高傲自大的讲解,让我听了恶心。
“你可以把飞机的航向飞得分毫无差,你是飞了近千小时的老飞行员,而我却是个刚摸了几天驾驶杆的学徒蛋子;你可以看出飞机下滑曲线高低的走势,而我却要看着飞机有了明显变化才能小心翼翼地动上去;你可以轻易将飞机拉到‘T’字布正侧方并且来个‘轻两点’,而我要将飞机保持好方向飞到场内还得捏着一声冷汗。你骂我是乘客,我今天就做个彻底的乘客!”我在心中反驳他,反驳他一百次!也早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打算跟他斗了这轮起落,我豁出去了!
“放起落架了!都飞到哪儿了?!”后舱怒不可竭。
我这才反应过来,飞机就要到三转弯点了,放起落架是我的事。于是马上放了起落架。
“检查报告!”后舱容不得我无所事事,但此时飞机的起落架还在伸展状态。
我故意等了等后,才按下机外通话:“40起落架好。”
“40可以着陆。”指挥员回答。
“40,你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真把自己当乘客了?!”指挥员的话音刚落,卞副发出一连串愤怒的质问,“你以为国家的航油不要钱呀?让你来这里享受了?你飞的什么玩意儿?到这个时候了还不会放起落架!”
去你妈的,卞强!老子连个起落架都不会放吗?老子是不想管,老子不想管,你爱咋咋的!国家的航油?别跟老子与国家扯上边,老子没那么高尚!我他妈学飞行也是为了混口饭吃,说白了就是为了能正常毕业!不想因为停飞白白浪费两年青春!
我真想这么回敬他,但是出于尊重,我还是忍住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忍心骂过一个人,更何况是平时待我和善亲切的他――我的卞副,军威的教员。我是个会报恩的人,让这些臭词烂句在肚子里烂掉。
我将视线转移到机翼下方公路上的小汽车在爬行。
“三转弯了,你管不管呀?!我可以告诉你,军威飞了二十五个起落就可以自己着陆了,而且动作相当标准,我三十个就给他转了偏差,比其他学员掌握的进度要快了一倍!你看你,你看你!你是猪呀?我看你连猪都不如!猪也不会像你这么蠢!”卞副再次叫唤。
“你不是不让我管吗?”我心说。
驾驶杆已经动了起来,30o坡度已经压好,变矩加了上去,卞副这回没有说话了。耳朵里的无线电已经静下来了。静下来了,这种寂静意味着什么?我很明白,卞副已经对我无语了,他对我无语意味着也许这一轮飞行将是我飞行生涯的最后一次登天了……我很坦然,出奇的坦然,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遭人这么瞧不起过,在我的词典里充满了“我能行!”,但是在这里,我似乎一无是处,我浑身都是毛病,我处处受到教员和大队长的挑剔。我受不了了,我早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停飞算个鸟,我高中多读一年,我获得了此生的最爱――彩璐。在这航校我耽误一年就算对过去的艰辛的一次修整,也许我能获得更大的收益。为了飞行我忍辱偷生,但是这种忍辱偷生也太没天理了,我至少还是个人,是不能随便遭人辱骂的!
我不飞了!我已经抱定了决心。我抬头看看天,又左右看了看,地面已经越来越清晰,不远处就是跑道头,已经到了五边下滑的中下段了,等我反应过来,该是三十米转移视线看地面的时候了,我的脑袋条件反射似的偏向左边那块熟悉的地面,她亲切的、慢慢的迎面而来,熟悉,稳重……我的手不自觉地带杆,要接地了,这应该是我飞行生涯的最后一次亲自操纵飞机接地……飞机在“T”字布正侧方轻轻的接地了,没有一点感觉,我知道这个落地的动作是后舱的卞副做的……我佩服自己能在这紧张的气氛里坦然地接受这个可能在我人生中意味着转折的命运支配。我顿时感觉浑身轻松,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如释重负……
按计划,这一轮起落飞行还有最后两个起落架次。我的飞机是这轮起落的头机,我猜想着卞副会报告脱离跑道,可是他一句话都不说,似乎不存在了。
“40连续――”指挥员拖着长长的口音。
卞副没有加油门,他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报告。指挥员命令我连续,我不能违抗命令,于是左手柔和加油门并抵住变矩,脚蹬舵保持方向,检查速度,带杆抬前轮,注意飞机离地时机……飞机发动机发出“隆隆”的怒吼,螺旋桨拉着飞机离地,我再次升空、爬高,我又离地三尺……没有了后舱的叫唤,我的心平静了,思路清晰了,埋藏在大脑皮层最深处的飞行数据又一次被激发了。我正常收起落架,检查高度,保持正常航迹,收变矩,做一转弯……这一系列动作几乎一气呵成。爬到预定高度改平飞,收油门时机稍早,我又补上几个压力,检查三温两压,气缸头的温度如同卞副的火气正如日中天,也许他今天讲火力全集中在我的身上了,才没有注意到这个,如果让他看到这个问题,他肯定借题发挥将我骂得狗血淋头。对此,我很庆幸。立即拧开一格鱼鳞片开关,给发动机扇扇风,泄泄火。飞机正常进入二转弯了,我重新找到了飞行的感觉。
此时,耳朵里除了空域和航线上磨砖的飞机正常的报告声,再没有其他的声音了,安静了,全都安静了,难得的安静。我终于体会到了,教员们常说的一句话:“说你,骂你,那是因为你还是个可塑造之才,当其他人装作视而不见,那就说明你的前途已经渺茫了。”我现在在卞副眼里,可能就是一堆烂泥巴――扶不上墙了,他不屑于看我,不屑于说我。可是我需要这种视而不见,我似乎更适合这种视而不见。虽然我现在的动作不能做到分毫无差,但是我需要一个寂静的环境来理清我的思路,给我一点考虑的空间来改变数据,我不要那些喋喋不休的美其名曰教学提醒的废话。我一直坚信我能行,军威能做到的,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一定能做到,我甚至要比他做得更好,虽然我不是飞行的天才,但是我坚信自己是块飞行的材料!这种飞机,二战中使用的飞机,现在连农民企业家在空中呆上几个小时都能控制的飞机,我就不信我做不好!
**纵飞机进入下滑转弯,对正跑道,判断高距比,还算是一个合适的观察角度。我谨慎地收油门,检查速度、高度、位置都正常;下滑中段,我小心收油门,感觉自己的下滑曲线有点往下降,急忙带点杆;飞机到达五十米,我最后一次判断自己的位置,好的!转移视线。没有了后舱的声音,我给自己打分,给自己鼓劲。高度一米,似乎有点高,不带杆,让飞机下沉。我靠,不带杆还不行,飞机突然“坐”下去一大块,不能动视线,及时带住杆,要接地了……来吧,我的“T”字布。Shit!有点急于求成,带得有点多,飞机往前走了一点,但绝对是在5分范围内,而且接地是个轻两点。
“带杆不要多,看出地面下沉再带杆。好的啊,40,连续――最后一个。”这是指挥员的评价。他的声音把我送到了高度一百五十米,没有了唠叨,迎来的是赞美。虽然不完美,但是这是一种进步,一个起落航线,无需他人的指点和帮助,我亲自操纵飞机落地了!可惜,我的飞行事业就此终结了,让这个最后的起落成为我美好的回忆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做一转弯……
“好的啊,40,没有了,减速滑回。”指挥员指挥。
“明白!”我回答,我珍惜我的每一次报告,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坐在飞机上回答“明白”了,一丝留念和伤感荡然于心间。我人生中的第28个起落,也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个起落。我不后悔,最后的起落落得非常好。“T”字布正测方,轻两点接地;下划线的高低掌握得恰到好处,后舱想要挑毛病我都不给他机会,只是在航线上稍稍有些忙乱,因为在二转弯改平飞的时候掉了点高度。不过,在放起落架之前,经过调整回到正常高度了。我觉得最后的这两个起落,飞出了自己的真实水平,我没有在卞副面前让我的教员和中队长食言。我决不能让他小瞧我。虽然他有建议掐断我飞行生命的特权,但是我不害怕,不畏惧,更不会用无辜的眼神祈求他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将飞机滑到停机坪,小心进了旗门,正常关车。
卞副利索地跳下飞机,接过41递过来的茶水,边喝水边看着我,水杯挡住了他嘴角的笑意。从他的眼神里,我还是读到了他在冲我笑,我搞不懂他这种笑是嘲笑还是蔑笑?我敢断定,他的大脑里也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主观和客观结合的决定,我的飞行生涯将断送在他的手里,也许这是一种意图得逞后的高傲和不可一世的笑。
我已经不屑他的决定。跑向他,行使我作为一个学员应该做的礼节――向他敬礼,请求讲评。今天是在劫难逃了,我抱定了走人的信心。
我挺胸抬头,看着卞副。
卞副喝完水,把杯子递给我,恢复了平日里可亲的表情,慢慢道:“还有计划没有?”
“没有!”我回答。我想以后也没有了。
“拿着小飞机在地面走一走程序,主要是注意力分配,偏慢。”他重新戴上飞行帽,登上飞机。“其他的回去再说吧。”
“是!”我再次向他敬礼。心里却骂他:“你明明已经打定了主意,还他妈假惺惺的让我演练,练你妈个头啊!”我很气愤,无比气愤。卞副的飞机再次发动了,螺旋桨刮起的乱草,肆意的打向我。我转头跑回塔台,把飞行帽往铁架上一挂,走进休息室,身子朝椅子上一躺,放松了四肢,让身心疲惫的整个人暂时忘却飞行。
现在是上午十点半,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刚下过雨后的晴天,太阳早已经爬到了半空。阳光普照,大地开始升温,地上的露水被阳光烤热后,变成水分子飘浮起来,在近地面形成一层水汽,笼罩着二百到三百米的高度层。接近中午,温度再次升高,水汽的浓度将会更大,能见度也将变得更差,这样的天气不利于学员树立正常的下滑着陆印象,看样子今天是飞不了太长时间了。
我的教员和中队长都在天上飞行,其他教员和学员正在一起讨论下滑着陆过程中的位置关系,我不想凑过去,因为我已经告别一杆两舵了。此刻,我以二十八个起落的飞行记录结束了自己刚刚起步的飞行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