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卞副不跟我说，我自己主动向教员提出来，这样做倒还显得我比较大度，说明我是自愿停飞的。我才不需要说是经过卞副大队长的检验，验定为次品而惨遭淘汰，我是主动离开的，飞行有什么了不起？！等老子以后有钱了，自己买一架，自己飞！***飞行！我恨死你了！

我的心中不断地涌动着厌恶的情绪，甚至有种澎湃，每当骂完这些，我心中便涌动大快人心的爽！我已经抱定了停飞的决心。只要中队长或者教员下来，我就直接跟他们说，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没那个必要再低三下四的站在这个群体里招人白眼。我受不起！

我苦等了一个小时，教员终于下来了，他笑着冲我走过来了，这是一张娃娃脸上欣慰的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冲我笑？我搞不懂，我被卞副骂得一无是处，他还冲我这么欣慰的笑，他肯定不知道我刚才的故事。我的心突然内疚起来了，感觉辜负了他。但是我还是得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迎了上去。

“教员……”我的声音有气无力。

“怎么样？40感觉还可以吧？指挥员在塔台上表扬你了，我在下边看着飞机的下滑曲线相当不错，中队长在塔台上看得很清楚，不错嘛。”教员把飞行帽递给我。

我尴尬地伸手接过，心中想，这是好话还是反话？我顾不得犹豫，直接把想法说出来：“教员，我不适合飞行，我不想飞了。”这句话说得很快，我的头低了下来。我不知道自己刚才还理直气壮，现在却变得软弱无能。我想抬起头来，但是我害怕看到教员那张憨厚、稚嫩的笑脸，虽然他看上去比我年轻许多，然而我还是觉得辜负了他对我的期望。

“什么？”教员没听清，低头抬眼来看我的脸，他不相信。

我的头低的更低了，我受不了了。咬牙道：“教员，我不想飞了。真的，飞不了……”我使劲地摇头，是留恋，还是洒脱？我不明白。

“开什么玩笑？飞得挺好的嘛，后舱没帮你，塔台也没有指挥，最后两个落得相当漂亮的，别说傻话了。”教员依然不相信，安慰我不自信的心情。

“教员，我真的干不了。今天被骂惨了，我都没做动作，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就当乘客了……”我用诚恳的眼神看着他，心中充满了内疚。

教员没有接话，但是他看我的眼神变了，变得相信了我的话，脸色也变白了。半天才道：“今天的计划就飞到这一轮，先上车吧。”很哀伤的声音。

“是！”我提着飞行帽，先上了车。找了最后一排座位坐下，看着从停机坪走回来的教员和学员们结着对子走过来，教员正在给学员讲评。教员们都细心地讲解着动作要领，身边的学员认真的听着，并偏着脑袋加以琢磨和体会。昨天，教员还扶着我的手让我体会做横滚的杆位，我用虔诚的眼神看着他，用心体会动作量。从今以后，我再也接受不了如此亲切的教学了。

再见了！飞行。我心说。

我的教员站在演练场上，他在等卞副。

远处，卞副正在给刚下飞机的41讲评，他很激动，手舞足蹈，嘴形变化也很大。看来41飞得也不怎么样，这让卞副很不满意，瞧他夸张的演练动作。但是41应该感到庆幸，因为卞副至少还能对他破口大骂，这说明41还有潜力可挖。而我，回到宿舍楼后就可以直接打背包走人了……我把身子坐正了，伸手把迷彩帽往脸上压了压，害怕看到卞副看我的表情。

卞副上车后直接拉了41坐在身边，还在讲着三边如何检查速度、航向和高度，告诉他到了哪个位置有哪些地标作为参考，转弯时机在哪个位置。他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

等待是一种痛苦。

我忍受着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可怕的宁静，比平常还平常，这就是一种不平常，我希望组织能直接给我一个决定，吃了饭就直接让我打背包走人，不要让我的心饱受煎熬。但是没人管我，中队长不理我，教导员也不来找我谈心。我就这么等着，等待我所想象的那个结局快点到来，我好收拾东西。

在下达任务前没有任何异常的变化。

“妈的，办个事情怎么这么磨磨唧唧！”我暗骂着，心里难受。没有任何通知，我只得照例提着小飞机和飞行手册去参加大队组织的下达任务。计划板上画着明天的计划。主、备份计划上都有我和教员的起落和特技，而且跟其他学员一样多。

明天我居然还有计划，这是怎么回事？我很纳闷。今天都跟卞副闹得就差点打架了，他怎么还给我做计划？***！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大队长在下达第二天的飞行任务前，照例讲评上午的飞行情况。

他说道：“今天的飞行总体上顺利，确保了飞行安全。虽然占场时间不长，但是我们保证了每名学员都进行了一轮起落的恢复性练习，经过质量碰头，学员的飞行技术总体来说还比较正常。因为天气的原因，间断飞行时间比较长，我们大部分学员同志出现了飞行质量反复的现象。也就是说很多人对飞行都感到陌生了，上了天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就像第一次上飞机一样，眼前的螺旋桨一转，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飞行数据、动作程序统统都跑掉了。好在经过一到两个起落的恢复，大部分同志基本上找到了感觉，并且飞得还相当不错。不过我们有个别同志的心理承受能力不怎么样。”大队长扫视着全场，最后将目光锁定在我的身上，“教员在后舱多说了几句话，就不愿意干了，就跟教员提出来要停飞了。”他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对着全场道：“这样不行，教员在后舱说你那是好事，完全是必要的呀。教与学嘛，在初期教学中是为了引导学员正确地做动作，及时纠正存在的孤僻动作，这个时候我们的学员还比较听话，也能老老实实地照着教员的口令做。到了后期，有的学员就烦教员的唠叨了，认为自己什么都行，飞得很好了，认为后舱教员说的东西就多余了。当然，我不否认你的技术有了一定的进步，那也还得虚心学习呀，毕竟坐在你身后的教员都是些飞行上千小时的老飞行员了，最少的也有七八百小时。而你，总共加起来才多少？满打满算也不出十二个小时，最多的是10，他飞了十二小时零六分。再说了，即使你是对的，教员一时出了那么点儿差错，你权当是练习注意力分配，让你耳听八方，培养你眼观六路呀；你也可以按着机内通话向教员提出来，跟教员交流，说出你的想法，这样教员也会根据你的特点来改变自己的教学方式。十多个飞行日下来，可能有的学员还只跟自己的教员或者本中队的中队长飞行，习惯了自己的教员、中队长的教学方法，突然后舱换了个对象，脾气再稍微火爆点，学员就接受不了。这样的心理素质不行，起落教学到了中后期，我们团里的督导组要陆续检查学员的飞行质量，最后确定放单飞的对象呀。在这里，我也给做计划的中队长们提个醒，以后在计划安排上，要多上点心，及时调整计划，适当地练一练学员的心理素质。另外一点，我们这批学员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忒差劲了点儿，教员说两句他就开始哭鼻子了，这样哪行呀？大家都知道飞行员就是要胆大，心细，不过我们也还要具备一点，那就是脸皮也要厚嘛。”他的话把学员给逗乐了，“好了，今天说得有点多，一个目的就是希望在坐的学员同志能把心思放在飞行上，为你们的单飞打好扎实的基础。单飞的时候你想让后舱唠叨都没有机会了。至于停飞的事，你们学员是做不了主的，任何一个教员根据一轮起落也是做不了主的。好了，下面下达任务。”他翻开讲义夹，开始宣布明天的飞行计划。

听大队长这么一说，我知道今天，或者说至少在近期还是走不了的，我的飞行生命并没有就此划上句号。现在，我才感觉到因为上午的一时冲动让自己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此时的心中真不是滋味。

任务下达完毕后，大队长道：“副大队长、中队长留下。学员和教员出去进行小组将评。”

我低着头跟着41进了讲评室，找个凳子坐在教员的对面，我不敢抬头看教员的脸。因为我的事情，他肯定挨了大队的批评，他肯定对我很失望，我彻底辜负了他。如果今天中午教导员跟我谈话，正式通知我停飞的话，我也不至于这么尴尬地坐在我的教员的面前了。

小小的讲评室里静得可怕。教员、41和我低着头静静地填写着飞行日记本，三个人似乎都不认识，就那么静静的写着东西，足足有十分钟。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自己很狼狈，从来没有过的狼狈。从来都是一帆风顺的我，居然在这个时候走进了狼狈的尴尬境地。

说实话，我真的热爱蓝天，飘飞的感觉给了我无限憧憬，坐在天空中看日出那是一种异样的精彩和美妙绝伦，我可以奔向红彤彤的朝阳，也可以追踪她挥洒的光芒，从不同角度观看沉睡中的村庄和不分昼夜繁忙的城市。可是上午，我的话既然已经说出去了，这个群体我就呆不了多长时间了。我心里清楚，只希望快点结束这段时间，因为我受不了这种不理不睬的“冷遇”。

教员看着我和41写完飞行日记，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才慢慢地对41道：“41，今天跟卞副大队长飞得怎么样？”

“不行……”41摇着头，“可能是间断时间太长了，从开车一直被骂到下飞机。”他的声音很小，很不自信。

教员苦笑着摇摇头，娃娃脸上透露出的无奈证明我们俩今天的成绩很不理想，我们无形中给他增添了许多的烦恼。他始终不正眼看我，甚至连余光中都没有了我的身影，他似乎已经与我没有了任何瓜葛。我越来越觉得内疚，也更坚定了停飞的信念，无论如何我得离开这个鬼地方。

“你们俩的飞行技术还算是正常的，卞副大队长说基本上都恢复到了上个飞行日的水平。特别是40，飞得已经相当不错了，明天我们准备进入转偏差的训练。”教员终于看我了，他的声音很慢，也很平和。

我抬头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我不自信。

教员对我笑了笑，说：“卞副大队长的飞行技术很好，可能在教学方面有点性急，你们在地面也应该有这种体会。他办什么事情利利索索的，从不拖泥带水。今天是长时间间断后的第一个飞行日，可能你们也是第一次遇到，但是像海城这里的天气，进入冬季的这段时间经常会有大雾或者阴霾出现，半个月，二十天飞不上那是常有的事情。一旦天气好就得飞，我们要有心理准备，间断过后的第一个飞行日里，在前一两个起落就得把技术恢复过来。那么平时怎么办？就是要靠地面准备。地面准备扎实了，根本不会出现技术反复的现象。所以，我们找原因不能只找一些客观的原因，给自己找台阶下。如果可以强调客观因素，我觉得那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做法，作为一名合格的飞行员，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责任心。你们也知道，我们教练机的飞行，主要设备的使用都在前舱，而且都是些关乎飞行安全的敏感元件。想、看、动、查都得靠你们，如果你们很随意，不负责任，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出了事故，教员的小命也得陪着你搭进去。”教员看着我，“抛开飞行技术不说，像40今天的行为就很让我失望，卞副大队长在后舱那么叫喊，你都不搭理他。有问必答，这是飞行无线电联络的基本原则。你说，如果你是教员，你前舱坐着个大活人，任你叫喊也不搭理你，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情？你会不会害怕他给你来一个突然动作？你的心会不会?得慌？”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东西，我只是不想搭理卞副，但是听教员这么一说，我觉得今天真的有些太过火了，竟然将卞副的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40，其实你的飞行技术恢复得不错嘛。在倒数第三个起落三转弯过后，卞副大队长跟塔台联系说交给塔台指挥，之后就再也没管你了，你不是飞得相当不错嘛！中队长在指挥塔里看得一清二楚，回来还追问卞副大队长到底是不是你做的？我也在下边看着你了，下滑线的高低保持得相当准确而且稳定，飞机在一米拉平后的下沉也是很均匀的。卞副给你的评价也是相当高的，只是说在航线上的调理还不太清楚，容易急，顾此失彼。作为一个飞行了十多小时的学员来说，也应该算个老飞了，航线上还需要后舱教员提醒保持好数据，那就显得有些主次不分了。可能我带你们的时候，主要是注重三转弯以及五边着陆这一块的教学，对航线的数据要求不太严格，所以也没有过多的强调，但是卞副大队长毕竟是代表的大队来检查我们的飞行质量的。他不可能像我一样了解你们俩，即使我和中队长把你俩说得天花乱坠，那也只能做一个参考，他坐在你的后舱，看到的就是你的真实水平。我们在领导干部面前，往往第一印象也就是同他第一次飞行的时候树立起来的，所以我们要抓好细节，包括以后团里的领导检查我们，我们都要把数据飞出来。证明咱们不仅会飞了，而且能飞得很好，为什么不把好的一面展现给人家，而把自己随意的一面败露出来呢？你们说是吧？”他问我们俩。

“那他也不该那么说我呀，前前后后的喋喋不休，在航线上保持速度一百八，我飞一百七十五公里，我也加油门了，但是总得给飞机一点反应时间吧！而他倒好，说个没完，三边上全让他把机内通话占了，我要报告起落架好，都不敢按机外通话。”41也是一肚子苦水，“结果他又说我不报告。”

“呵呵……”教员听了摇头苦笑，“教员也是人嘛，可能看到你飞到这个时候还需要提醒报告时机，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是他按着机内通话的呀，我都根本没机会插嘴。我当时真想跳下去算了，爱谁谁飞……”41把脑袋一偏，做出恨透了飞行的样子。我没想到他也有如此同等礼遇，不禁有同命相怜之感。

“坐在你后舱的人，他的第一职务永远是个教员，不管他是大队长、还是团长，他的目的就是好好带教这一轮任务。你完全没必要害怕其他的，只要是按照飞行条令来，正确的地方我们就认真执行。看到他有错误，你可以直接提醒他，比如说像41你说的情况，教员也可能因为其他原因分散了一些精力造成顾此失彼，你就可以直接跟教员说：‘教员，我先报告一下起落架好。’我想坐在后舱的教员经你这么一提醒，他还会感谢你。”教员一本正经地做按机内通话的动作的同时保持着正常的飞行状态，这是多年来形成的良好习惯，“我们要锻炼自己的心理素质，要提高自己的主动性，不能总是依赖教员说做什么就做什么，需要扶着一步一步走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再有四五个飞行日，你们就要放单飞了。所以，从现在开始就要培养自己的胆量，你就认为后舱是个乘客，你甚至可以认为他不存在，正常飞，正常做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