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员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看着我,我不敢抬头看他,脸上火辣辣的烫,我越来越后悔上午的那句话有些太冲动了,虽然当时是理直气壮,但是现在我却收拾不了这个场面。准备迎接接下来狂风暴雨般批评。
“41,你还有什么问题没有?”教员问41。
“没有了。”41回答。
“你先出去准备一下吧,明天好像你跟齐副参谋长有一轮计划,出去好好协同一下,你明天的任务就是巩固住正常的下滑线。听卞副大队长说,你这一块还得加工。”教员吩咐41,“我跟40聊一会儿。”
“是!”41站起来走了出去。
我坐在椅子上,扭了扭身子,还是不敢看教员。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40,你抬起头来……”教员小声地说。
我听话地抬起头,委屈和内疚参半,心中很不是滋味。
“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呀?”教员问我。
听到他关切的声音,我真想此刻就在他的眼前消失,永远不要见到他,这样,我的心兴许会好受些。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手指抠着飞行日记本的一角。
“还在为上午的事情生气呢?其实没必要嘛,卞副大队长也跟我说了,他骂你的时候确实有些过火,伤害到你的自尊心了。你平时和他接触的也挺多,他就是个这样的急性子。再说你也知道他是我们团空滑迫降事件的功臣,你说他如果不是那么严谨的话,他还能成功迫降?要知道他们迫降的地点,离飞机最后停下的位置不到十米的地方就有一座机井,那么大速度的铁疙瘩从天而降如果撞上去,人的生命早已经结束了。”教员摇着头,“在航线上保持严谨的数据那完全是必要的,你毕业以后飞的是歼击机,速度比现在的飞机速度大好几倍。你想,那个时候的差之毫厘,可真就是谬以千里了。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得养成良好的习惯。”
“教员,我知道。”我郑重地说。
“你呀,也别太在意,上一期你哥孔军威就是他的得意门生,并且他们俩的关系是相当好的。这个全大队的教员都知道,俩人在地面就像兄弟俩似的亲热。今天遇到你,他肯定也是沿袭着教孔军威的那套方法,至少他要拿孔军威当时的水平和能力来作参考。”
“军威是军威,我是我。虽然我俩是兄弟,但是我们俩的性格却是有很大不同的。”我不愿意别人拿军威跟我来作比较,我有自己的想法。
“他可能没注意到这一点,我看你跟卞副大队长也是经常在一起的,是不是给他按摩腰了?”
“对,几乎每天晚上给他按摩,但是他很快就睡着了,也没说过几次话,平时他也太忙,所以交流的少。”我实话实说。
“难怪。”教员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看着他,不知道他有什么想法?
教员笑着说道:“今天的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要再想它了。作为一个飞行员你得学会拿得起放得下,停飞与否不是你考虑的事情。再说了,你现在的水平在大队的排名那也是一等一的,是棵好苗子,没人舍得你停飞。你现在就给我安安心心地面准备,高高兴兴的飞行,保证安全就行。”
我在机场上说过的话,所有人都听到了,我没有台阶可下了。于是道:“教员,我可能真的适应不了飞行这个行当,因为接受不了那么多的批评。真的,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让家人操心过,也从没有被别人这么骂过,而到了这里,所有的人似乎都看我不顺眼,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我受不了……”我摇着头,想再坚持一下。
“你个傻小子,我也是像你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还不了解你现在的心情?”教员笑着说,“我也不在这里卖老,也就比你大个七八岁,相互之间应该没有代沟,可能家庭条件没有你现在好,但是当学员的时候多多少少都有些自傲和不可一世,心里受不了任何一点委屈,有可能家长说两句还得跟他们顶起来。这也就是大队长说的,咱们的心理承受能力确实偏弱,还需要得到锻炼,教员说你、骂你那肯定是有道理的,我想他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的说你一顿,骂你一顿吧?所以我们还得从自身找原因。”
“教员,我知道,可能我今天做得有点过火,确实听到发动机的声音,头脑便发蒙。其实我心中是想好好表现的,心说绝不能给您和中队长丢了脸面。谁知一上飞机便完全不是那回事,动作变了形、杆舵紧、注意力分配慢、飞行数据更不用说了――一塌糊涂,再加上卞副在身后跟个扩音器似的叫唤,我这抵触的情绪肯定是有的,而且越来越高。他说一句,我肯定能找出十句话来反驳他,出于尊重我一句没说,结果肚子里的怨气越来越重,哪还有心思想飞行?后来他变本加厉,骂开了!要是在地面再这么说,我肯定跟他干起架来,管他副大队长还是副师长!先干了再说!在空中我还想把飞行帽接头给扒了,大脑马上反应这是违反飞行条令的规定的事情,会给自己造成麻烦,于是就断了这个念头,只是靠着座椅闭上眼睛,心说停了就停了,没什么了不起的,这就是天意,耽误一年已经无所谓了。”
“在飞机上你就想好了?那你的思路也太发散了吧?”教员很惊讶。
“对呀,倒数第三个起落我就这么下定决心了,奇怪的是他也不再说我、骂我。当时在下滑的时候我就想卞副肯定要报告脱离跑道,下来处理我了。我就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什么也不管了。也怪了,等后舱一安静,我的大脑也就开始冷静了,当时看地面非常清晰,手脚也不自觉地上去了。”
“你当时要再糊涂的话,可能今天我们就不能坐在这里这么心平气和的聊天了,恐怕是一脸严肃的进行飞行整顿……”教员笑着说。
“反正我是想好了要停飞的。”我满不在乎。
“那你没有听到卞副跟塔台联系说,40交给塔台指挥?”教员问。
“什么交给塔台指挥?”我纳闷,“我觉得我们俩已经进入到了相持的白恶化阶段了,除了必要的报告词以外,座舱里一片寂静。”
“起落飞行到了后半期,学员具备了着陆的技术条件后,教员会和塔台联系,让塔台指挥前舱学员着陆,以适应以后的单飞。卞副今天在后三个起落就把你交给塔台了。”
“不是吧,我怎么没听见?”我很紧张。
“你是破罐子破摔,什么都不管了,后舱教员肯定也是气得够呛,撒手了。”我看你们的飞机在五边晃晃悠悠,直到中后段才慢慢的稳当,要不然中队长也不会上塔台的。“
“是吗?”我没想到短短的一轮起落里还会有阴差阳错,“我当时就纳闷为什么飞机着陆了,指挥员还叫我连续?当时卞副也不动手,我推油门、一带杆,飞机就起来了。心说最后的起落,也给自己挣回点面子,反正后舱安静了……”这个时候我的心突然舒坦了许多。
“你呀,太意气用事了。这样不好,幸好碰上卞副这样惜才的性子,他舍不得停你。要是碰到督导组的教员,你明天的计划早就被划了,飞行生涯真就在今天画上句号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低下了头。
“怎么?心里还不服气?”教员问。
“我……”我不敢看他,头低得更低了,心中在犹豫,我不能就这么停飞了,爷爷对我满怀期望,我却凭着自己一时的冲动断送美好的前程,我不能……
“40啊,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这么轻率的作决定。飞行是一件神圣的事情,是崇高的事业,人人都向往能在空中自由自在的遨游,空军飞行员更是倍受人们尊重的职业军人。我想,你的家人肯定以有你和军威而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如果你就这么轻易地改变自己的美好前程,父母对你寄托的殷切希望随即付诸东流,他们会是何等伤心?再说了,像我们空军现行的这种教育体制,谁愿意白白的把自己的青春浪费掉?我认为这种做法是对自己极端不负责任,对家人极端不孝的行为。作为学员年代的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时刻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为自己争取时间!为自己争取前途!为自己争取尊严!只要把飞行技术练好,就没有人敢小看你,因为你的前途远要比我们这帮教员的前途广阔,我们将来会以你们为荣。”
教员的这番话说得很平静,很朴实,令我肃然起敬。我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40,抬起头来。”教员轻声说。
我抬起头,不敢正视他。
“40啊,我认为你是一个有思想的人。这一点很好,但是我们要学会合理利用这一点,大丈夫就要做到能屈能伸,要有自知之明。我们在飞行团不光是要学会飞行这门技术,更重要的是要学会如何做人。你以后跟领导飞行的机会多的是,你必须得学会适应对方。你想,一位飞行上千小时的领导干部,他的能力难道没有你这飞行几十小时的生瓜蛋子强?所以,技不如人我们就要懂得虚心,钻研的方向应该是如何吸收对方的精华为己所用,而不是如何将自己的脸打肿,在别人面前充当胖子。”
“教员,对不起!我错了……”我的脸火辣辣的烫,鼻子一阵酸楚,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能落泪,我懂得“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使劲忍住……
“教员,我向您保证,我的大脑中再也不会有停飞这个念头了!”我的声音在颤抖,但是很浑厚。
“好!”教员点头,欣慰地看着我,半天才道:“出去准备吧,我们明天的第一轮起落飞正常的,巩固正常印象,一切都是你来做。第二轮开始我们进行偏差训练,高低下滑线和跳跃。”
我站起来向教员敬礼,答道:“是!”
我和教员走出讲评室来到讲评场,中队长在榕树下向我招手。我跟教员打了声招呼,跑过去。
“怎么样?中午休息好了没有?”中队长偏着头问。
“好了!”我把声调抬高,我要学会厚脸皮一点。
“是吗?明天飞行没问题吧?”中队长看着我,傲慢地盯着我,他肯定对我上午的想法很不满。
“没问题!”我挺直了胸膛,准备迎接他接下来的羞辱。
“好吧,过去准备吧。”中队长淡淡地说。他从口袋了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烟点上,转向其他教员,聊天去了。对话时间之短出乎我的意料,但是我知道中队长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从不将别人的缺点挂在嘴边,也不会过多的追究已经过去的事情,而他要得到的答案就是在接下来的工作中看到我的出色表现。他这是在尊重我,至少我认为他给了我足够的面子,心中一丝感激和振奋在慢慢涌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地面刻苦准备,在空中做到精飞!
一个下午都没有见到卞副大队长,晚上吃饭的时候也没见着他。我得向他道歉,为自己上午桀骜不驯的行为道歉,同时我也得感谢他对我的宽宏大度和不予追究。
熄灯前,我照例站在卞副大队长的宿舍门前。正准备推门而入,突然犹豫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话,是直接向他道歉呢还是等他以后来找我?我现在进去是否太唐突?可能我今天严重伤害了他,辜负了他,他也许不想见我。
我转身想离开,突然又想,今天我必须得向他道歉,只有向他道歉后我才能在今后的工作和学习中立足。大队的教员总会将飞行中发生的琐事当成饭后的谈资,我是接受不了这种非议的,而且我如果不向卞副道歉,心里头总会有种内疚之情,日后更不好见他了。
我又转身走到门边。
“40,干吗呢?”身后的声音惊醒了我。
我回头一看,见刘副正拿着报纸从楼梯拐角处上来。于是立即把身子让到一边,陪着笑脸打招呼:“刘副,您回来了。”
“嗯。”刘副点着头过来,问:“卞副不在吗?”要掏钥匙开门。
“我也是刚过来,还没来得及敲门呢。”我找了个理由。
“是吗?”刘副笑着看我,似乎不相信,又问:“今天飞得怎么样?听说在外场就叫了板?”
“我……”我挠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半天还是硬着头皮道:“我是太冲动了,再说还不懂事。”
“好一个不懂事!”刘副笑着责备,推开门转身把我往里让,看到躺在床上的卞副道:“呦,咱们的卞大副原来在家留守呀!今天没有安排‘全套放松’?服务生今天自己送上门来了,你的地位蛮高嘛!”刘副管我给卞副作按摩叫‘全套放松’,他也在几次喝酒后享受过我的待遇,因为我的周到全面令他对我大加赞赏。
“哎呀――”卞副长叹了一口气,从床上爬起来对我道:“40,找条凳子坐吧。”
“卞副,我是来向您道歉和做按摩的。”我不敢坐也不指望他能给我个好脸色,做好了接受迎头痛骂的准备。
“道歉?道哪门子的歉呀?”他拉了椅子独自坐下,“按摩,今天没带教好,哪有资格接受按摩呦。刘副,给根烟抽。”他抬着脖子向刘副要烟,伸着手等待。我从没有见过他抽烟。
“你不是发誓与香烟决裂到底吗?”刘副做出大吃一惊之状,但还是麻利地从烟盒里掏出两根烟,抛了一根给卞副,自己利索地点上又将打火机扔给我,向我使眼色,给卞副点烟。我立即打着了火,双手抱着打火机递到卞副的嘴边。卞副把烟叼在嘴角,样子显得很做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对我的火,动作笨拙、滑稽。很明显,他是个“良民”。
卞副点着烟,小心地吸了一口,又马上把烟吐出来,浓浓的烟雾包围着他的上半身,呛得他一阵猛烈的咳嗽,责备刘副道:“什么破烟,这么铳!也不抽好点儿的?那么多拉杆费都上缴‘国库’了吧?”
“嘿――‘玉溪’还不是好烟?我就说吧,给你一根好烟也是浪费烟草。乘着你还没把过滤嘴弄脏,把烟还我。”刘副心疼着烟,真要过来抢,一把勒住卞副的脖子,卞副立即将过滤嘴塞到嘴里,举起双手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