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身体才逐渐恢复。
上班的日子一如既往，忙碌而平淡。偶尔发文件，她会登上MSN，发现姜黄的名字总是不停的改变。有时候很简单，一个字―“痛”，有时候很长－－－－“谁能告诉我，人到底为什么而活？”，有时候不长不短－－－－“心碎成了灰”，他时刻在线，头像总是闪啊闪，象在无声的呼唤什么、等待什么。
殷阳?的书印出来了，薄薄的一本，象缩略版杂志，封面却很漂亮－－－－蓝色天空下，几朵开得艳丽的山茶花。马处长带着殷阳?一个处室一个处室地转，殷勤的见人就送一本她的大作，详细而隆重的向大家介绍殷阳?的才华，号称她是国家作家协会的优秀会员，令大家大吃一惊，很多人一边“哗哗”的翻着单薄的书籍，一边善意的和她开玩笑，说：“殷科长，你潜伏得比中统特务都深得多啊！”殷阳?很不好意思，羞涩的拧过身子，象刚下花轿被人群围观的新娘一样，嘴里低声嗫嚅着客气话，声若蚊蝇，除了她自己，谁也听不清，马处长及时站出来，充当她的大喇叭，高音复述。不管怎样，一圈下来，殷阳?成了全厅有名的大才女。
下午没什么事，薄荷泡了一杯速溶咖啡，打开殷阳?的《蜜语》，认真拜读。书是散文合集，风格有些杂乱，文笔也很豪迈粗犷，像个大男人站在遍地的风沙中，满腹抑郁的大声怒吼似的。
薄荷正读着，周副处长进来了，说上次讨论的扶贫救助活动准备正式成文下发。见她对着书，兀自笑微微的，奇怪的问：“写得不好吗？你怎么笑得这么诡异？”
薄荷忍住笑，说：“因为我认识作者啊，发现一个人的文风和其本身的性格气质居然能够反差这么大，所以觉得有趣。”
周副处长冷笑一下，把文件丢到她的书上，说：“再看看方案有没有要修改的地方吧。”
薄荷笑着说：“你干嘛啊，让我休息一会，看看悠闲的散文不行吗？怎么象个周扒皮似的，恨不得半夜三更都逼着人去干活？”
他苦笑一下，在她对面坐下，说：“也给我倒一杯咖啡吧。闻着很香。”
薄荷看看他的神情，笑着给他倒了一杯，说：“你怎么怪怪的？对了，我记得你说过，你人生最大的愿望是出一本书。是不是现在看见别人年龄小却先出了书，心里有些不舒服？别急啊，慢慢来。”
周副处长望着窗外，天阴阴的，晦暗不明，寒风卷着几片枯黄的落叶，到处飞着。
“公告窗里刚才公布了厅里新出来的几个处长的位置。”沉默良久，周副处长说：“为了这个处级，我已经参加过无数次竞争了，每次都铩羽而归。这次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这次铁定万无一失的。”薄荷笑着安慰他：“我们处长退休这么久了，位置空了大半年，一直都是你在主持全处工作，处里的工作也得到了各方好评，事实摆在眼前，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种情况下，谁还能争过你啊。”
“话虽如此，也不能大意啊。”周副处长叹息一声，说。
“奇怪的是，我刚仔细看了时间表，这次时间怎么拖得这么长？你看啊，十二月一日，公布竞争的处级职位。要过了元旦，一月二十日，才公布各个职位的竞争条件。然后，过了春节，二月十日，符合条件的人员才开始报名。一直到元宵节以后，才正式开始竞争。时间拉得这么长，很磨人啊，那些参加竞争的人，从元旦到春节到元宵节，好几个节日都过不安生呢。”薄荷笑着说。
“是啊，玄机莫测啊。”周副处长说：“要万般小心了。小心方能驶得万年船！”
周副处长的担心，不是毫无道理。这是一个人政治生命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怎能掉以轻心？他象一只盯住猎物的老狼，密切关注着各方动态。很快，他就发现，看似平静的机关里，四处暗流涌动，马处长也异常的活跃起来，整天穿针引线，牵线搭桥，拉着诸厅长四处赴宴。周副处长立刻行动起来，借着元旦节，直接把诸厅长一家三口邀约到了五星级酒店，一顿丰盛的晚宴之后，照例送上了市内最高档商场的购物卡。晚宴的花费本来已经高得吓人，再加上购物卡，把一贯省吃俭用、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瓣花的周副处长的老婆心疼得直掉眼泪，周副处长少不得又哄又劝又威慑，十八般武艺全部施展开，才安抚住。可是，消停了没多久，转眼又到了春节，全中国最重要最隆重的节日，自然不能没有一点表示，周副处长再次耐心的做老婆的工作，把道理掰碎了，说了又说，就差没跪下来喊奶奶了，才终于让老婆明白：已经送出去那么多了，万里长征走完一大半了，看得见前方隐隐约约红旗招展了，就像足球比赛，就差这最后的临门一脚，就胜局已定了，这时停下来，不是摔坏了脑袋吗？不是前功尽弃吗？不是自毁前程吗？以前花掉送掉的那些，不就白白打了水漂吗？不是偷鸡不成凡是一把米吗！老婆幡然醒悟，不情不愿地交出了家里最后的存款。别看周副处长在老婆面前说得头头是道，掷地有声，转过脸，却欲哭无泪，恍然领悟到薄荷那天提出的“时间为什么要拖这么长？”的问题，答案原来在这里。原来每一步安排，都是精打细算层层布局好了的。
周副处长以为自己是最舍得下血本的。有一天，和马处长一起打牌时，无意间听说姜黄老婆家和诸厅长是十几年的老熟人，元旦姜黄和他老婆请诸厅长一家去了香港旅游购物，听说春节两家准备一起去马尔代夫。真是八仙过海，各县神通啊！周副处长晚上和老婆一说，老婆也很担忧，说她没有工作，家里一直都是靠他养家糊口，经济实力远远比不过厅里其他人，这么拼下去，会不会真得肉包子打狗，一去无回？两人合计了一晚上，咬咬牙，掏干最后一点家底，买了三个四个九的黄金生肖送过去，合起来也有一斤多重。诸厅长的爱人一边客气，一边坦然笑纳，诸厅长在一旁呵呵笑着打趣说：“多亏我家两个属老鼠，一个属兔子，都是小动物，要是属老虎、狮子和恐龙，那可怎么办啊，哈哈！”
一月二十日，处级职位的竞争条件如期公布，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很多职位几乎是量身制作。比如，薄荷处室的处长职位，也就是周副处长一直虎视眈眈的那个位置，竞争条件如下：一，年龄在五十岁以上；二，副处级二十年以上；三，较强的公文写作能力；四，熟悉本处室工作或有相关处室工作经历。根据这些条件，全厅符合的，能够有资格参加竞争的，只有周副处长一人，真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啊。这边周副处长睥睨天下，在台上自演自唱独角戏，诸厅长坐在主席台上，煞有其事的提问，坐满会议室的厅里一众人等,也作古正经填表打分，可人人一边填表打分，一边不以为然，打得再低再高又怎么样呢？反正周副处长连个竞争对手也没有，自己和自己争，不过是一场秀罢了。那边姜黄的竞争也颇有意思，本来竞争条件就限制得很死，一要博士学位，二要四十岁以下，光这两条，就堵住了很多人的路，大家私下窃笑，以为姜黄也要唱独角戏，但是，二级机构偏偏杀出个不信邪的，是一个压了很多年，郁郁不得志的博士。薄荷听到消息后，暗暗替姜黄捏了一把汗，愁肠百结，却也想不出自己能帮他做些什么，想着想着，就误了下班时间，等走出高耸的办公大楼时，天已昏暗如晦，刚刚下过一阵大雨，四处水淋淋湿漉漉的，满地的雨水像海浪一样，直拍到她的心底，蓄在那儿，把她的心脏变成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水袋。
她踩着地上的水坑，朝着大门，慢慢的走着，忽听身后，有人大声喊着她的名字：“薄荷！薄荷！薄荷！”
她诧异的回头，身后空无一人，水泥路两边一株株深绿色的灌木植物，在寒风中寂寥的站着。但是，那喊声，依旧一声紧着一声，往她耳膜里扑。喊声有些沙哑，有些绝望，从半空中，悠悠的飘下来。她抬起头，看见办公楼密密麻麻的窗户中，一个黑洞似的窗口里，站着一个人。虽然在沉沉暮色中，影影绰绰，朦胧不明，象一个古老的、逝去的旧梦，但薄荷仍然一眼就能认出来。
她呆呆的站着，看着他远远的，一声接一声的唤她的名字，天空中全是他的声音，沙哑的，绝望的声音。
薄荷的心脏被狠狠地扎了一下，蓄满心脏的水突然找到一个出口，争先恐后的，从她的眼里奔涌而出。
她就那么呆立在大院中央，呆立在空旷黑暗的天空下，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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