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小雨。连续不断地出事,人人心里都浮躁。
一个60多岁的老头找到公安局,跟小韩打听看守所在哪,后面还跟个老太太,俩人一身农村打扮,大包小包拎了好几个,全身都湿透了,直哆嗦。小韩刚调入公安局,一看,赶紧领进门,告诉看守所在哪,又说:“不着急,天冷,进来暖和暖和再说。”
公安局坐落在县城东街的转角楼,位置偏东南,自从六十年代建成使用后,一直没有搬迁过。一幢四层楼,以前县里楼不多的时候看上去十分威严高大,现在不行了。显得几分陈旧,虽然外墙涂抹了涂料,但总是寒酸了。县里多年来就说要给公安局盖新楼,一直没钱没落实。小韩去了之后,被分配在一楼的刑警队跟着学活。
四层小白楼,刑警大队占了一、四两层其中七八个房间,看到两个老人家,小韩是好心好意,人民警察为人民,又是新去,就自觉地有了警察的责任感。
两个老人进大门就发抖,他们起大早从农村坐车赶来,可是在县城转了一圈也不知道看守所在哪,东找西找,最后找到了公安局,说儿子关在看守所里面,来送点钱,千恩万谢,看着实在可怜,小韩把他们领进了刑警队,顺手倒了杯热水,想让他们坐一会儿暖暖身子。
“韩春林!”
小韩正热情洋溢忙活,冷不防脖子后有人严肃地叫他名字,回头一看,乔银忠铁青脸进门了,看见他给两个农村老头老太太倒水,火噌一下子就上来了,呼号一声叫他名,吓小韩一跳。
也难怪,队里这么忙,大家都多加了小心,队长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扫一眼老头老太太不客气地训斥道:“韩春林,你干什么呢!他们是干哈的,你怎么连一点起码的规矩也不懂,随便领外人进这屋,还给他们倒水?你把这当成自由市场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连个招呼也不打?这是刑警队!”
小韩一听为这事,急忙解释说两个老人大老远来给儿子送钱,没找到看守所。
乔银忠不耐烦地一挥手说,“得了得了!找看守所你领这屋干什么?给他们倒什么水?”
老头儿老太太一看,赶紧起身尴尬地走了。
看他们走后,小韩越想越憋气。
也尴尬。
一屋子人都瞅他。他一抬眼瞅他们,他们又一个个避开。低头各干各的活儿,一转眼,再瞅他,我靠!
以前不知道,以为公安局的人跟他们企业一样呢,其实不然。没有人理睬小韩,更没有人安慰小韩,该干啥干啥,甩扑克,下棋的,写材料,隔壁还有拍桌子审问的……嘻嘻哈哈,都是老警察。小韩起身走到门外,又觉得不好,赶紧返回来。他生怕乔银忠再生气,又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件事。
关在看守所里的人吃饭要钱,没钱不行。虽说小韩还没来得及问两个老人儿子为啥被抓进来,但他们一看就不熟悉县城,更不知道看守所在哪,看着挺可怜。哪个父母不疼儿子?小韩要是不穿这身警服,被关了,他的父母急着来送钱,又找不着地方,心里啥滋味?
再说了,儿子犯罪了,他们又没犯罪?
这个小韩之前也是管人的人,在一些单位当过团委书记,干了几年,27、8岁了,还没对象。那时提倡晚婚晚育,小韩是党员干部,又是团委书记,就带头。可是,到了年龄,心里总火烧火燎的,晚上睡不着,常失眠,有事没事总想这事,眼睛一红,白天人家看见就跟小韩闹笑话。
不知是不是照顾,这话传到了领导耳朵里,有一天县里又让小韩去砖厂当团委书记。
小韩原来那几个单位,男人多,女人少,看上眼的更少。
到砖厂有两个明显好处,一是在县城东街,离小韩后来工作的公安局不远。二是砖厂不比钢厂、水泥厂和铁矿,多数都是刚招工的女青年,而且个个漂亮。
实话说,县里很看重小韩的才华,能说会写,思想进步,人缘也好,无论到哪,领导还是工人都有一帮人支持他,青年工作更是小韩的拿手好戏,到哪里都如鱼得水,是那种放哪里他们都放心的角色。
这些年,不管在哪当团委书记,材料没少写,县上的事也大多是小韩报道出去的,小学五年级,他的习作就上了《中国少年报》还获过奖,在一个县城的范围内,有点小名气。领导看中小韩,他自然而然也很卖力,砖厂厂长高永利岳父是县长,又是一个镇出来的,对他很关照,跟他关系不错。
调动工作,是很难的事,何况小韩每一次都是县里派来派去的,几个县级大厂矿转,从来没有他自己申请调转过。而且一直是“以工代干”,连高永利干了那么多年的老厂长也跟我一样“代干”。上公安局?怎么可能!
那时工人有“全民”、“大集体”、“小集体”几种体制,而公安局都是干部管理,属于全民所有制,所以叫“干警”。再说,调动工作都是个人先联系好单位,然后发“商调函”,双方单位领导都点头同意了,签字盖章,还要县人事局、如果是干部还要经过组织部等等……一套手续十分复杂,小韩根本就没想过。
但是如果赶上机会县领导点名要的,县里自然而然全包。
公安机关也急需扩大队伍,巩固严打成果。
国家的事,谁也说不清。之前,个人调动工作,尤其往公安局调,一般人想也别想,门都没有,缝儿也没有!不说别人,高永利的岳父是县委领导,因为大集体所有制,长期以来也一直在基层工作。可要是组织相中了你,又另当别论,不去还不行。所有手续都不用你自己跑,组织就给你办了,空中飞。
俗话说,人走时气马走鞍,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还有一句话,就是一旦倒霉,喝口水都塞牙。看来小韩是前者了,红运高照,虽然不是当官,只是意外调到公安局去了,但无论如何,它背后跟着的那个人事档案,由“大集体”转眼变成了“全民所有制”,并由此进入了干部队伍序列,实在非同小可,也并非全在人为。
先审查,后提干,再调入公安局。
人事局、组织部,一路绿灯,统统不在话下。后来听说,小韩就是莫名其妙赶上了这个好运气,省上专门发文,各县市区挑选一批年青有为、思想好、作风硬的青年充实公安队伍,配合省公安厅做好扩编工作,小韩有幸入选。
其实,乔银忠或许是为小韩好才说他。他一到公安局报道上班那天,乔银忠就安排他当副大队长林强的徒弟,别笑,干什么都有徒弟,刑警大队一样。所以乔银忠才愿意说他,啥事都盯住他。一进刑警队,都有师徒,有人领着学活,就是警校毕业分配来的也不例外。
林强、于晓中这一出事,局里情况一下子变成微妙敏感了许多,小韩心里自然不敢大意。
一上午,乔银忠没再理他,出来进去,脸色铁青,小韩也不知道乔银忠为什么会生那么大的气,只是心里害怕他,不知是案子办得不漂亮,挨领导撸了,还是怎么回事……也不安排小韩干啥。外面下小雨,小韩呆着难受,又不敢躺下休息,心里煎熬得紧,不知干什么好。
他父母也那俩老人那么大岁数了,虽然不是农村人,但是也是一个小镇的农民。因此一见他们小韩就感到亲切,而且时刻都能意识到自己是个警察了,“自己给老头儿老太太倒杯水有什么错?**的一杯水,值多少钱?人民警察,人民进公安局就算是到家了,有啥难事,张口问问,倒杯水给他们,暖和暖和身子,又有多大错,怎么就不行呢?”
其实,当时小韩的想法很多,很复杂。一上午,翻来覆去地不消停。
就是不能说。
参加工作这些年,小韩也不是小白丁,当了这么多年的各企业团委书记、厂长和矿长,也是管人的人,没想到一进公安局,就啥也不是了,最初的自豪感荡然无存,说话办事都得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心情能好哪去。
“咋地?小韩子,你还不服啊?”中午下班时,见他脸色不好看,乔银忠冲他问。
“没有,没有。我错了,乔队,我今后注意。”小韩说。
“真错了?”
“真的。”生气也是心里干气干鼓而已,七百个不服八百个不愤一肚子不满,进了公安局,乔银忠、林强都是小韩师傅,作为新警察,他身上那套警服穿上没几天,乔银忠说啥,他都得听着,啥也不敢说。
没脾气。
乔银忠说了些什么,小韩一句话也没听清,他心里安慰自己说,男人要大量、大气、大度。
不大量的人,干不成大事。
乔银忠见我服气,也不说啥了,砰一声关上车门,开走了。队里有三台二号吉普车,一辆轿车,其中轿车归大队长乔银忠个人使用,上下班来回开着,有案子时就上案子,大伙儿都坐。怕他对自己产生坏印象,下午一上班小韩又找乔银忠郑重其事地承认了一遍自己的错误。好话小韩也会说,反正哄死人不偿命,看乔银忠高兴,小韩加倍深刻地认识了一番。
后来也就没事了。一直到半个多月后受到乔银忠表扬,第一次说小韩办事明白,脑瓜好使,破案漂亮,审讯笔录写得也带劲,进步很快,是块干刑警的好料儿。大会小会当众说了好几回,小韩才彻底放心了,知道乔银忠越来越信任他,看重他。然而,即使是到了那时,他的师傅林强的尸体也还是没有找到。
再有案子,上哪去,包括喝酒,乔银忠都愿意带着小韩了。
动辄一招手说:“走,小韩子,跟我下乡!”
再不就是:“走――跟我出现场。”
……
老实说,只要乔银忠一吆喝,小韩精神头就立马来了,立马屁颠屁颠夹上个包跟他走。在公安局能够受到乔银忠青睐,任何人都会感到自豪!
这期间,小韩跟新处的对象金彩凤的个人感情时好时坏,小韩不是个大度包容的男人,尤其是她之前那5个前男友,那“流产”的记录,“打掉了!”的梦话,总是让他无法安宁。
可是,这些都是后来才听说的,小韩不敢提出分手,她的父母小韩也见了,但是结婚登记的事,虽然她提出多次,小韩都以队上工作忙搪塞过去了。确实忙,不上公安局不知道,上了公安局,当了刑警,小韩才明白,之前对于公安机关是多么不了解。现在,全局上下,包括办公室的同事都在为林强的死、尸体失踪、于晓中开枪打人几起突发性的大事忙碌。
那件事,之后乔银忠和小韩都再也没有提起过,谁也不提,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即使有时候一起喝酒喝得高了,胡说八道,什么话都说的时候,乔银忠和小韩也没有再提起过半句。或许,乔银忠根本就没当回事,因为被乔银忠当面骂过的人太多了,当时说过骂过也就拉倒了,之后就彻底忘记了。
可是小韩能忘记吗?小韩也想忘,但是根本忘不了。而且一想起来心就疼。
你想想,能忘吗!
这件事,小韩跟金彩凤说过,一杯水那点点根本就不算一回事的“事儿”,或者说漫长岁月的人生中根本就不值得一提的屁事。然而,有时候,地点比时间更重要,它发生在小韩刚刚调到公安局的最初一段日子,一段他的第一个师傅林强莫名其妙被害,尸体又更加诡异地丢失和另一个副大队长开枪打人的敏感时期,特别严酷的一段时间……
不过,小韩当时人生还是那么纯真、思想还是那么洁白、良心还是那么质朴的时候,当头一棒,仅仅是为了给上公安局为儿子送钱的一对农村老人倒了一杯水,他就遭到乔银忠那么严厉的当众喝斥。
小韩嘴上服了,心里能服吗?
小韩当时想的是,不服也得服,不要说他心里不服,哪怕仅仅是一个不满意的脸色,就有可能被立刻退回砖厂,还当他的大集体团委书记去。因为当时有半年考察期,乔老爷子可以找一大堆的理由,说小韩根本不适合公安工作,而对于人脉通达、能量无限、根深蒂固的刑警大队长乔银忠而言,领导不会不满足他的要求。
坑的只能是小韩自己。
这一点他想明白了,可是,后来每次办案或无缘无故看见什么的时候,冷不丁就会猛地想起那个下小雨的日子,可怜的老头老太太。只是现在身边这样的人太多了,一睁眼,一上班,任何时候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极其渺小,他们普通的就跟自己的家乡父母一样,活得无声无息,小心翼翼,不要说见官,就是进了公安局都觉得自己有罪似的,像个犯人,浑身不舒服。
小韩还记得,他给他们倒了一杯热水,看到的是两个老人眼里的热泪盈眶。
“给两个一大早就从乡下赶来,本来希望起大早到看守所见见儿子,却东南西北转来转去、转得晕头转向、浑身打哆嗦又找不着关儿子地方的老人倒杯水,暖和一下,让他们敢放心大胆地抬起头,说句话,喝口水,怎么就错了呢?错在哪?我错了吗!”
“要是我的父母,知道我在公安局受到这种冷教育,他们会心安吗?”
乔银忠虽说霸道,但这一段时间一直对小韩不薄,尤其是没有他的指引,力排众议,小韩根本不可能明白如何办案,如何寻找蛛丝马迹,如何面对犯罪嫌疑人,仅仅一个多月就从一个新人懂得了许多。
或许,就是这种男人间的情感复杂性,即使关系再好,喝得再高,之后他们也从不涉及这一话题。但是小韩始终不渝认为,警察也是父精母血,人生父母养的,本该也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
就像他约会跟金彩凤背后偷偷摸摸做的那些事一样,怎么那身希望的警服一穿,人就必须冷酷了呢?
乔银忠不提,假装忘了,小韩自然也不说,他身上穿的警服是国家给的吗?国家是啥?乔银忠或许从来没有想过,但在小韩心里是那些老头老太太们种田下地――包括卖爪子的大嫂、修鞋匠和摆小摊子的人绣成了他们身上威严的肩章和帽徽。
所以他不服。
随着小韩在县公安局站稳脚跟,有了一定地位和群众基础后,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是他调到公安局后上的警察第一课,它暗示他以后只要在政府执法机关见到任何与已无关――无权无势的人,爱谁谁,不理他!更不能给他们好脸,哪怕一杯水!然而,乔银忠的这种无情无义“教育”,或许有一天会让他自己收到恰恰相反的果实。
那时候,小韩还不知道有一天他会成为这个大名鼎鼎、无所不能的乔银忠“生死攸关”时刻的对手,冷漠的种子就在心里一点一滴地生根发芽了。才慢慢明白,没当警察之前小韩一个从没有犯罪记录,也无不良习性的团委书记为什么看见公安局大门会不舒服,对警察为什么印象那么不好!理解了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到底是怎么来的,冷漠与坠落到底是从哪一个节点上开始练成的。
尽管仍然不能适应。然而说到底,当时小韩想当警察,不想回砖厂。
只能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