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谁是敌手
作者:天冷不宜私奔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422

每有死囚上路,看守所必须加大警力和监管力度。白天,于晓中的精神状态相对平稳,没有过多异常举动。晚饭时,于晓中没吃几口东西。一位警察劝他把胡子刮刮,结果让他很高兴。躺下后,他显得不太安静,不停地翻身。

今天,法院枪毙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死囚。

整个一天,于晓中都参加了刑警大队在执行现场的所有行动,这种情况,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和见到了,然而这次在他心里上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他看到了所有的事情经过。

他想到了自己,差一点就成了眼前这个人的下场。

现在,他的警察身份保住了,法庭判他无罪,但公安局内部却不能一点说法没有,局里给了他一个处分背着,治安大队长职务被一撸到底,降为普通警察,他重新被调回刑警大队,乔银忠把他安排在重案中队,在左吉胜手下干活。心理压力和以后的工作难度可想而知。

今天的死刑在执行前,缰绳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安排死囚与家属见了最后一面,当日,包括死囚妻子和姐姐在内的亲人,在大鼎县看守所与死囚做了最后一次告别,于晓中就在旁边负责警戒,面对生死离别,死囚的姐姐和其他亲人一直是没有说话,只是痛哭流涕,死囚本人却显得镇定,劝说家人不要哭泣。

于晓中当时的心情极其复杂,有点儿象亲眼看着几天前自己事情的生死翻版一样。

守在屋中的四名警察早已将死囚围住,他们并不确认此人就不会出现问题,直到她们出门,喊了声“!……”,才迅速将其拉住。之后,人们听到全家人的哭叫声。

警力密布,全城戒备。

杀一人,成了全县舆论中心的关注热点!

中院奉命接人执行的法警已经到来。距离县法院一公里之外的“东大院”内,死囚正在吃他人生的最后一顿饭:水饺。热气腾腾,这是看守所厨师特意为其准备的。每年,这里都有人上路,从人性出发,公安局及看守所领导都会让这些人体会到一些温暖。罪行是罪行,人道是人道,充分展示了警方的人性关怀。

之后,法官向死囚宣读了死刑核准令。

死囚面色平静。

警笛响了!

于晓中他们配合法警验明正身,押赴刑场。一溜拉响警报的车辆鱼贯驶出大门,群众早已是站立在街道两旁,探头张望。死囚一身黑衣黑裤,脚上穿的是一天前亲人诀别时送来的新鞋,大牢内关押数月,如今出来恍如隔世。

却已是赴黄泉路上。

乔银忠的指挥车在前,于晓中的执行车在中间,这种安排不知乔银忠是否另有深意,于晓中本人心里却是别有一番观察和感慨在心头,一路上他脸色严峻,不时偷偷观察死囚的细微变化。

这个刑场在县城东边的一处高低适宜的山坡上,距火车站不远。天地雪白,一片萧瑟。空气凛冽中却是看山山熟,望水水亲,不知死囚此时此刻做何感想,心里是否也像常人样一片凄迷与不舍,面子上却是一丝不露。

车队登上东山。乔银忠、于晓中他们都跳下车,死囚也被拉下车,俯瞰下去,站前房屋尽收眼底。周边九里十八步一座城池,正是大鼎县城,一条宽阔大路穿梭其中。刑场上有武警列队巡行。不远处火葬场青堂瓦舍,青烟枭枭,古树成荫。被押之人已无暇细细观赏一切,被两名武警左右抓着,直奔一蓬乱石草丛间。

听人劝,吃饱饭,怪只怪一时冲动,铸成大错,悔之无及。

满山是人,百姓围观。

片刻,小旗落下。

上有天,下有地。

一声枪响。

人间送瘟神。地狱接新鬼……

“啪”的一声,哼都没有哼一声,人立马栽倒在地,完了。死囚是不会有感觉的,如果有感觉,那是不人道的。在死刑面前,于晓中看到死囚闭上了眼睛,直到听到那一声宣告结束其生命的“砰”――“啪”的一声他才睁开眼睛,但为时已晚,只一瞬间立马又闭上了。法医检查一下,死了,也没有尿裤子。

当然,即使尿了,也是自然现象,肌肉彻底松驰后的生理反射。

围观者和大多数人一样,确信死刑有助于减少恶性犯罪,谁犯下死罪,应以眼前这种方式处置。

但是,也有人摇头质疑。

每年年头前后都要枪毙一些死囚,今年,作为参与行动的指挥者乔银忠和执行者于晓中,他们心里的感触却各有不同,他们认为杀人屠夫不自量力,愚蠢低贱。而死囚虽然是个真正的凶手,但唤起他们另一种感觉,因为死囚有一种性格,一种离群动物的气味,他身上背的不是一命,而是数命,是一只受了伤到处疯狂噬咬的动物。

这种气味搅乱了社会,感染了本以十分脆弱的人性,可是,这种怪异的气味究竟从哪里来的呢?

人们凝视着消逝的警车,终于喘出一口大气,一切都落下了帷幕……

未发生的故事,仍然还是会发生。

坐在返回的警车里,乔银忠和于晓中都明显地感觉到元旦的气氛越来越浓了。一路上,回去的人们看到山沟里农家购买年货的欢乐场景。心急的,从大集上一买回鞭炮便燃放起来,砰砰啪啪,尖啸刺耳。

乔银忠用对讲机命令全体警车直接返回公安局,于晓中默默无言地望着窗外,警车在风雪中驶过,车窗外常常闪过一片红彤彤的喜庆色彩。

这种气氛,不但没有给车里的乔银忠和于晓中带来任何轻松,反倒隐隐约约更加感到一份沉甸甸的份量。

一场风暴,一些人的生命过早地殒落了。

死囚被挡在新年门外。

回到局里,一切又重新开始了,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还要继续进行,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包括他们同事之间的关系。

……

局里这段时间够乱的,人心浮动,诸事纷纭。但是也有好消息,前段时间击毙金钢国大案和抓获涉嫌走私贩毒、贩枪案的立功受奖人员名单上边已经批下来了,这里边就有乔银忠(报二等功批二等功因组织抓捕击毙金案)、林强(报二等功批三等功因组织参与抓获涉嫌走私汽车、贩毒贩枪案案子尚未侦结),局里准备在新年到来之前召开一次表彰大会。

有人感叹,可惜林大队已经不在了。

大家上下班看到于晓中,有的祝贺他保住了警察饭碗,有人悄悄地告诉他要小心黄老六他们的报复。

是的,于晓中够小心了。

这几天,无论上班下班还是在家里,于晓中都格外谨慎。以往没出事时,尽管也得罪过人,但他从来没有今天这样小心翼翼和风声鹤唳过,如果一个警察――而且是当过刑警大队副大队长、治安大队长的人都到了时时刻刻需要防备受到他人袭击的地步,他的心里及其地位的微妙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枪已经收回,不会再有枪了,除非参加突发性紧急追捕或执行相关任务。

于晓中知道,即使有枪,他也不会再随便开枪了。

宁可自己受伤!

这天,为久审而迟迟没有侦结的走私汽车、贩毒、贩枪案和林强案,局长丁黎明找乔银忠,让他过去汇报有关情况。

放下电话,乔银忠对在他办公室的左吉胜说:“老丁刚才又问了一下情况,你们的最近进展和陈皮的表现我一会儿跟他汇报一下,总体看,还都挺满意。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局势并没有根本扭转,以后的工作难度还非常大,听说这个陈皮在号子里还写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研究得怎么样?”

“我已经警告过他,他明白,什么都明白。”

“不是变态吧?有些事该办还得办,该暗示也得暗示,要抓紧工作,要钻进这个陈皮的脑袋里去,研究他的所思所想,逼迫他不敢继续开口说话,而不仅仅是情感供述和解脱生理、心理压力的供述,要继续抓住他的气质型弱点,不能让他出现反复,等机会,我会想办法。”

“恩!”

“林强的事,我听最近风声有变,有人扬言要突破背后隐藏的深层次背景和心理成因,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死了尸体还不得消停,会丢失的无影无踪。到底是什么这样做。下个月,省厅和省高等警察专科学校大概要来考察、研究这个案子,做成案例,也可能要放在教材里讲授……”

“真的?”左吉胜大吃一惊,目瞪口呆:“谁说的?”

“别管谁说的,无事防有事,你明白就行了,该怎么办,你自己想。”

左吉胜低头不语,默默点头。

然后乔银忠走出办公室,锁上门,转身去丁黎明办公室,左吉胜也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现在的县公安局都是机关化办公,跟县政府、县委或其他职能部门没有任何区别,不仅现代化高科技的办公设备一应俱全,而且普遍都有自己的一间办公室,大小不一而已。早已不是乔银忠父亲乔老爷子或十几年二三十年前那种形式了,一大帮人包括刑警队长也只有一张办公桌子,其他人都在一个大屋子里。

乔银忠进了丁黎明办公室,这豪华型的局长办公室堪比公安厅长的办公室了。

丁黎明这些日子心情不舒畅,有点儿糟糕,事太多,乔银忠也让他担心,他叫他来,问的还是上述走私案和林强案。

这两个案子都是局里的首要大案,乔银忠又是两个案子的专案组长,至今都没侦结,上面还一个劲儿追问,媒体也穷追不舍。

这让丁黎明很上火:“所以,既然这几个人已经到手,新闻媒体又一直抱怨,明天下午开个发布会,通报一下?”

乔银忠没有回答。

他低头掏出九五烟点燃一支叼嘴上,长长地吐了口烟柱:“可以倒可以,可是没侦结,开这样的会又有什么好处?”

“好事情。”陈铁汉起身踱了几步,站下说:“我记得福音书上有这样一句话:‘上帝要毁灭一个人,必先使他疯狂。’走私案和林强这两个案子,到目前我们还没有一个说法,媒体又写文章,又报道的确疯狂得可以,但是这两个案子到底是什么背景和来历?有个研究头,是个做教材的好材料。”

自从上次局党委会陈铁汉发飚之后,他跟局长丁黎明和他手下的责任刑警大队长乔银忠的一些矛盾已经趋于明朗化,全局上下很快就哄传起来了,他们平时也越来越少正面接触,相互戒备,这本身就已经十分反常且难堪,但是正常工作还要到一起硬着头皮研究,对于谁心里都是一种压力和负担,尴尬难堪不言而喻。

他这也是正话反说,给谁施加压力,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盏灯,明白着呢!

“这两个案子也确实让我吃惊。”乔银忠揉了揉眼眉毛和发紧的额头。不理陈铁汉,对丁黎明说,“我们正在努力。”

“什么来历,什么背景,”副局长陈铁汉继续说道,“目前还不清楚,刘斌、肖伟峰、铁山他们正在楼下突审刚抓的那两个人,都是走私案那个陈皮的‘战友’,一起蹲过,昨晚的审讯力度够大,但这个家伙可能犯罪犯出经验了,揣摩人的心理不比我们差,表现得既像个老江湖又像个老油条,抱着一死的决心,任你叫骂推挤,就是赖着不说。”

乔银忠还是不接茬,默默抽烟。

陈铁汉的话他岂能不明白?楼下的事他更是清楚,都是经他手安排的。前天刚抓了两个人,都跟走私案有关,刑警大队的这帮人,他时时刻刻需要提防一些人,又得时时刻刻依赖一些人,一些人依赖他,他又何尝不需要依赖他们?一个人,哪怕是丁黎明局长、乔银忠大队长,毕竟本身并没有多大能耐,脱下警服,也就普遍人一个,让他成为成人瞩目、拥有能耐的说到底还是他手上的权力而已。

而陈铁汉这种步步紧逼,敲山震虎的策略,让乔银忠头疼。

昨晚审讯现场气得一班年轻刑警掀桌子,摔话筒,气得够呛,但没有打那两个人。其中一个只说自己的事,想把别人摘出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家伙的确没有参加案子,他的两个同伙都是下边乡镇的,这一两天就能见效果,最迟三五天,即使陈皮不说,他们也会说。

陈铁汉正是有了这个预料和把握,今天在丁黎明办公室才加大对乔银忠的压力,他当了这些年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也不是吃干饭的,一些以前看不太懂的模糊信息,基本都能捋出个大概了。

但乔银忠鬼得很,是个作大事或作大案的料子,年龄不大,经历不少,从走私汽车、贩毒、贩枪案和林强案两个案子的侦破、审讯的信息来看,这个乔银忠有点鬼才,尽管陈铁汉也不知他到底出于什么心理,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但他真怀疑!

要破译这些东西大概跟审讯陈皮一样需要一点时间。

前些日子审讯乔银忠的小姨子胡秀华那组也没从这女人嘴里问出什么,她寻死觅活地放泼,对走私案的情况一句不说,只一口咬定她当晚只是搭顺路车回县,没办法,最后把她放了。说句不该说的玩笑话,哎,这个老娘们真行,有没有事先不说,就对她姐夫乔银忠那忠心耿耿的劲儿,一般的媳妇、小姨子哪个能行?

没事时可能哪都好,一旦他们犯了事,看她们平常那德性,不跟着人家整死你才怪!

丁黎明皱皱眉头,打断了陈铁汉的话。

“新闻发布会的事怎么样?”

“你说开,就开。”

“不是我说开,不开能行吗?县委刘书记有话,尽量满足媒体,或许你们也清楚明天下午这个会对全局有多大的影响。”

“有些后果是深远的。”乔银忠道,丢掉烟蒂,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