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直是一场梦!
一场庭审之后,警车准备送于晓中回家。那是刑警大队长乔银忠的警车,于晓中和老母亲一走出法院,有人就从后面赶上来拍他肩膀,于晓中警觉地回头一看,竟然是乔银忠说让他坐他的车,准备送他回家。
于晓中的老婆张艳兰也跟在乔银忠身后,他说,担心黄老六的人报复于晓中他们两口子。
怎么会?
不是说于晓中不相信乔银忠的报复一说,而是惊讶乔银忠实在让他难以置信没有想到。别的不说,在看守所的这些日子,审讯也好、关押也罢乔银忠都表现出他完全陌生的一个人,一种心态,恨不得将他立马置于死地而后快,现在刚刚宣判他无罪,乔银忠又完全恢复了过去那种同事的热情与关心。
同是一个乔银忠,人鬼两张脸,实与虚都在其中。于晓中本想拒绝,但他也的确知道危险确实存在,而且还有老母亲和老婆张艳兰在身边,他不愿意刚刚宣判他无罪就发生任何事情,让老母亲看到血腥痛苦的一幕。所以顺口说道:“好吧,那就谢谢乔大队长!”
“哎!说哪的话,都是哥们同事,我不能眼看着你吃黄老六那帮人的亏,上车!”
的确,就在于晓中他们上车的时候,回头一看,黄老八、黄老六等一帮人开的七八辆车已经跟在后面,形势逼人,也太过显眼和明目张胆了,乔银忠二话没说,下车走过去指着黄老六的鼻子大骂,让他们:“赶紧滚!”
总之,最后于晓中一家三口在乔银忠的护送下平安回到了一个多月都没有走进,而今冷丁一回来感到有几分陌生又有几分伤感的家。乔银忠没有上楼,下车跟于晓中握握手,说:“好好在家休息几天,然后上班,别多想,放下包袱好好干。”就走了。
于晓中心里滋味万千,从走出法庭后跟老母亲被叫到警车旁边,乔银忠笑着招手让他们上车开始这种滋味便一直在心里。那种笑,很诡异,于晓中不想上车,不过他也明白,自己虽然是被无罪释放,然而,各种危险并没有因此而过去,甚至可以说对于他的报复仅仅是开始,但他仍然不想上乔银忠的车,不想让乔银忠“护送”回家。
但是现在,他还是上车回来了。
一些亲属和朋友随后打车赶来看望。为了今天上县看儿子,老母亲已经几乎一天一夜未曾合眼。不,自从儿子突然闹下大乱子,又被逮住关押在县看守所,她赶来看,人家不让见,连告辞都未来得及,使她的心情沮丧了好几天,缓不过来。这些天,家事往事一起袭击她,使她再也难以控制自己,一颗苍老的心与情绪完全扰乱了,非发作一通心脏病便不得排遣心头凄凉!
老太太明白,她不能病,为了儿子,她要坚持等候庭审亲眼看一看儿子。
她挺着,实现了这一目的。
前些日子,她也找过许多人,找过丁黎明,找过陈铁汉,也找过乔银忠,可是找谁也看不到自己的儿子。她原以为,不管怎样,自己的儿子以前也是他们这些人的同事,一起工作,犯法了犯罪了,他们也会给她一点面子,让她看一眼儿子,当面说几句话,没有别的意思,哪怕给他送点吃的也好。
然而,所有人都说,不行,法律规定不能让她见。
一次又一次地来,三番五次地跑,每次都是黯然神伤地归。
回到乡下一个人流泪。
于晓中出身农村,从小父亲就没了,老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抚养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大难啊!
现在重获自由,真的是恍若一梦!于晓中看着母亲,母亲看着他,记事那阵儿,村西有片空地,场院大小。不种庄稼,也不来做麦场。夏天长满蒿草,春天两株极粗的杨树结满毛谷谷儿,开了柳絮大花似的漫天飘舞。冬天孩子们就聚在这儿游戏,投圈打瓦,刨坑滚球。
三面是人家房墙,这儿避风。刨坑有时刨出炉灰砖未,大人们说这里曾是一处院子。
说这儿避风,但秋天个别日子却爱起旋风,地方不大,小旋风有草筛粗细,却直直地旋上半天云里。懂事的大孩子们就撒尿吐口水,说是避邪避鬼,顽皮的生瓜蛋子抡起了胳膊飞鸟似地冲着旋风柱子扔石头。
老母年七旬多还很精神,一辈子操持编排内务井井有条。他现在才明白老人的心思,不指望他挣多少钱,也不图稀他有多么大的出息,也许,自始至终她盼望的就是给他娶妻生子,为于家添丁加瓦,在大营乡过个安安生生的小日子吧……
可是现在!
唉……
当极度痛苦的情绪平息之后,老母亲感到对不起人家。这个事不是她的过错。但她总觉得人们在看着她,在思考。是啊,不管怎样,她是有责任的。也许她教养于晓中的方法不当,不过她不知道错在哪里。她想寻找原因,找得头都发疼了。她们是普通人,乡下人,和别人一样生活着。她家也有过快乐的时刻,小时候,她教于晓中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嗨!唱得可好听了,一崩一跳的。天啊……
转眼儿子就长大了,当了警察,当了刑警大队副大队长,治安大队长。
再一眨眼,儿子又犯法了!
公安局里的事,县城里边的事,多乱啊!她怎么能懂?
她为儿子骄傲过,自豪过,更操心、担心过。儿子在公安局到底干的咋样,她不知道,这次犯事到底都是为些啥事,老人家也不大懂,而对于儿子跟儿媳妇的家里事,还有一些感情问题她更是似懂非懂,只听说儿媳妇跟人家好了,让儿子堵住了,拿枪打了人家……
于晓中跟乔银忠不同,不像乔银忠有个参加过抗美援朝、当过第二届公安局长和县长的老革命父亲,他在公安局能升迁没有一点背景,全靠硬干,才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老母亲知道儿子实在是不容易!
现在好了,儿子终于没罪了,还能继续当警察,饭碗子保住了,不至于让她再操心。而刚才一些旁听的亲属和同事也纷纷赶来,更给她易碎的心一丝温暖。她虽然年龄大了,但她不糊涂,她明白儿子以后的路不好走,不好走也得硬着头皮往下走,不走怎么办呢?
既然得罪的是那样横行霸道的人,既然他们又不能离开大鼎县这个地方,只能在心里暗暗祈望,老天爷保佑儿子和儿媳妇平安无事。
短短的一点时间,几个过去关系不错的刑警、治安大队警察在旁边站着,泪水只流,庭审的时候,他们没有流泪,现在跟于晓中说话,他们流泪了。亲属也跟老太太和张艳兰说话,也在流泪,不知让那千言万语从何说起。于晓中还是平静,他感谢一些同事,更关心自己的老母亲,他明白母亲内里想必已是心力交瘁,人生之悲痛者也,不过如此。
老太太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大风卷海,波澜纵横:
“我的儿呀!”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真是老泪漫?!
这似乎不是一场关于被告人生死的诀别,却像是一场要求苛刻的亲情考试,七旬老母接过媳妇手中小包,没打开,递过去,手在抖,说:
“穿上吧!”
于晓中慢慢转过身来,眼圈发红,紧抿着的嘴唇向下压弯,显然极力在抑制内心的酸楚……
“还有啥心事未了?”
于晓中双手把包接过,“没有了,妈,你放心吧。”
“放心。白纸黑字,不是说没罪?”
点头。望着姐姐和妻子。红眼圈对着红眼圈。
以前,于晓中当刑警大队副大队长的时候,一年到头穿便衣,除了公开重大场合偶尔穿一下警服外,他就从来没有穿过警服。既然是过年过节回老家看望母亲也是,所以母亲几乎就没有亲眼见过儿子穿警服是什么样子。
于晓中接过那个小包,当然明白母亲的意思,这个家,平时由于张艳兰的原因,无论是于晓中的母亲,还是姐姐等一些亲戚,平时都很少走动,儿子于晓中母亲一生的希望,也是他被抓后她最大的牵挂。可是,有这样一个强势的儿媳妇,她宁可不扰乱他们的生活,自己多忍耐点,所以以前没出事时她和一些人很少到县城来,即使来了进家门看看,吃顿饭也就紧跟着走了,极少在这个家里住过。
现在,他慢慢地解开那个小包袱,穿上警服,让母亲放心。
他还是个警察。
“不管怎么样,你要好好干,将来能够成器。”
母亲看着儿子的样子,于晓中长得本来就不差,穿上警服更是如此,很精神,虽然表情依然有些黯淡,但是精神显然已经好多了,这让母亲的眼里又有了些许希望的光芒。大部分情况下,特别是在外人面前,于晓中很少发脾气,受到欺负时,尽管心里恼火,却一般不会外露。只有一次例外,那次,因为放与不放一个重大犯罪嫌疑人的事,他跟乔银忠吵起来,结果于晓中火药味浓了,想动手打乔银忠,但后来他没有爆发,放弃了。
母亲当然永远也不会明白公安局的事,她只嘱咐儿子:“儿啊!再也不敢惹事了,明白?”
“恩!”
“我明白,妈!”
那天晚上,临睡之前,于晓中接到了乔银忠的电话,电话很简单,只问了一下他的情况,又问没什么事吧,就挂了。
母亲那天晚上留下了,这是于晓中结婚十多年来她头一回住在儿子的家里,住在这么好的楼房房间里。昨天晚上,如果不是做梦一样,于晓中在县看守所东大院里度过了人生被关押的最后一夜。
情绪由此跌入谷底。
那时候,他心头忐忑不安,最关心的就是今天的结果到底是什么,有罪?还是无罪?
现在,终于无罪了!他一个人闷头抽烟,一坐就是一通宵。老婆张艳兰在这一天到晚的整个表现,包括她在庭审现场的惊人之举,让于晓中隐隐感动莫名!但是,无论如何,他现在也没有跟她亲热的一点**,尽管作为一个成年男人,一个正常的有妻子的男人,一个在看守所里无数次有过这种强烈**的瘾想,可是,当他真的面对妻子张艳兰的这个无罪的夜晚,却什么激**望也没有了。
奇怪!
整个夜晚,他没睡多少觉。躺在床上,好象还躺在看守所的那个人头挤人头的木板铺上一样,夜里时有梦魔,喉咙被鬼扼了似的。有时半夜突然惊觉,一头冷汗。
张艳兰好象也没怎么睡,她一会儿翻身,一会儿翻身,翻来覆去,有几次还伸手试探着推一下于晓中,希望他有所动作。开始,于晓中实在是没有这样的心情,更不想动她。
那天晚上她和黄老六上演的一幕历历在目,一闭眼或一睁开眼睛依然清晰可见,他哪里来得激情呢?
于晓中不是不想原谅妻子。
他自己也曾经做过对于妻子不公道的事情,那件让他和她无论如何也难以启齿且无法忘记的事情。
但是,不管怎么努力,他就是不想。
后来,张艳兰不动他了,哭了,隐隐约约的哭泣在黑暗中散发着她复杂的心声……
于晓中终于熬不住,心生怜悯与侧隐,他动了动她,她一下子就扑到了他怀里开始了真正的哭泣!于晓中感慨万端,心里也想哭啊……
最终,他们感觉到对方都有那种要求与“感觉”了,也想“做”了,然而,一试,不行,失败了。
再试,仍然不行。
在于晓中和张艳兰结婚之后的这些年里,感情一般,但最大的缺憾是没有孩子。于晓中常常自嘲,床上的夫妻生活就好比开车,蜜月期的时候瘾头极大,不晓得怕,生猛得很。然而,随着车龄的增长,尤其是夫妻间没有新鲜感的日子越来越多,反倒感觉那种事情做与不做都无所谓,激情越来越低。
不过,偶尔做一次,倒是又好象找到了某种感觉,床上越放得开,滋味越好,张艳兰也越是满足。
所以,他们的感情问题并非出在床上。
床上就像风筝,无论于晓中或老婆张艳兰身在何处,都会死死地拽住线头。
直到这次出事。
相较于以往两个人在床上的激情指数与满意度对他们的心里安慰,现实生活中,现在,于晓中遭遇的是心灵深处的缄默。
不勃!
这个飘雪的隆冬,在极其严寒湿冷的大鼎县,在这个室内却异常闷热的于晓中夫妻房间里,两口子内心世界或许都无奈地接受了虚拟时空记者的专访。只是他们都是怎样说的,谁也不知道。
只是这个传说中敢于顶住各种压力、说情破案、抓人的前刑警大队副大队长,这个个头不高,浑身是胆的人那双眼睛依然锐利有神,沉默不语中依然是眉峰紧蹙,神情看上去颇为严肃与痛苦。
夫妻间久别如新婚的最看重的真实、原生态节目,这一夜晚没有成功发生。
最耐人寻味的是,相较于之前的所有努力,在现实生活中的这张床上,不行之后的于晓中和张艳兰遭遇的是双双缄默。
停了一会儿,张艳兰鼓励他,再试,再努力,结果表明还是不行!
于晓中尴尬异常,张艳兰打开灯,他满脸泪水地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只轻轻地道:“算了……”
或许,看守所的阴影与压力仍然没有解除或无法忘记,或许他的心里对张艳兰的身体还本能地隐隐抵制排斥,也或许于晓中担心与母亲的房间太近让老人家听到而无法彻底放开……
总之,失败。
于晓中和张艳兰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