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中军驰援的兵马全部陷落在辽河平原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滚鞍落马,扑到龚培面前禀告敌情之后,气息已绝。
“什么?!”龚培几乎从马上堕了下去,他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事先预留在辽河平原的一直制胜骑兵,竟然一夜之间全军覆没,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金靖夕反了!”连夜来的事情发生的莫不诡异,先是那个红衣妖女跟死后流出血泪的雪国太子,无不昭示着不祥;更为甚之,金靖夕如若不是早有反意,怎会事先派人跑到辽河去一早拔除他的羽翼?
“快撤!”一团死亡的阴影笼罩过来,龚培在自己亲兵求生的热烈注视下,终于下令撤兵,拨马退回杜宇城。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杜宇城早已不在他的掌握当中,等待他的,是端木凌早已设下的一个更深的陷阱。事实上,老奸巨猾的左丞相在战场上离了宁歌尘,根本就是个不堪大任的竖儒,以致寸步难行。
湘纪表情麻木地从一个死去士兵的身上搜出钥匙,身形不稳地走到囚车前面,用颤抖的手指开锁。她的双手满是创痕,而且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都对不准锁孔。好不容易将一把把锁打开,将青洛的尸体从囚车内拉出来的时候,发现他的四肢筋脉齐断,纵是活着,今后也是形同废人了。而且遭受到那样非人的折磨之后,他的身体早已瘦得不像样子,以致她一个瘦弱女子,竟能用双臂将其轻易托起。
“羽湘纪!”就在这时,忽然从乱军中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一个穿着绫罗绸缎却显得很狼狈的女子。——是魏烟雨,那个随着太子青洛被俘而失踪的女子,不知为何又会出现在此地。这个名义上的太子妃,彼时风范尽失,钗落鬟散,跑过来的时候被地上的死尸绊倒在地,抬头对着湘纪发出尖利的咆哮叫喊,“你这个罪魁祸首!是你害死了太子!如果不是你,他不会孤身涉险!他有的是机会逃命……都是你!都是你!”
魏烟雨像头疯狗般扑了上来,她手中的利剪对着湘纪劈面滑下,重重一笔,宛如劣质画师的描摹失策,在湘纪的眉心,倏忽落下浓墨重彩的一道血痕。
哪怕七年后,也没能消尽那样的伤痕。
“如果这样能让你开心一点的话,那就来吧!”湘纪望着她,表情冰冷淡定,完全没有任何一丝反抗的意思。看到对方已经血流满面,魏烟雨傻了眼,良久之后,她掩面痛哭起来。
湘纪没有再多看她一眼,抱着青洛的尸体,一直走,一直走,不知不觉间穿过了寂寞的丛林,似乎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前面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悬崖底下雾气缭绕,谁也不知道底下是什么样的景致,令人望而生畏。旁边立着一块数尺高的石碑,石上注明“断肠崖”三个字。可是天地间忽然宁静起来,让人消尽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只是这样静静地,感受着晨曦即将到来的第一缕霞光。
倾盆大雨停歇下来,天际正在慢慢变亮,黑幕一分一分地褪下了,一抹红霞缓缓地从鱼肚白的天际腾起,渐渐氤氲了近在咫尺的虚空。湘纪将少年的尸体轻轻放下,放在悬崖边上,她跪在他身边,用手绢替他擦掉满头满脸的血迹,动作轻柔至极,宛如在呵护着这个世间最为珍贵的一件艺术品。
她那样认真,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大队人马已经到了自己的身后,为首的正是一身戎装的金靖夕。彼时的金靖夕,一改那个病弱公子的装束,连带着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冷硬起来,浑身上下透着英俊挺拔之气。一马当前,冲锋陷阵,这才是战场上的明熙王。
可是,这位叱咤风云的明熙王,在断肠崖边飞身下马之后,竟然不敢再上前一步,隔着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望着那个红衣女子的背影,吐出了这样一句艰难的话——
“我,我来迟了……么?”仿佛是一句扪心自问。极端苍白的脸上,那个表情,带着迷茫,还有一丝丝的愧疚。没错,仅仅是愧疚而已,他一再这样安慰自己。他来了,而且答应她的事,终是一件件做到了,那么,还有什么值得自我怨悔的呢?可是,看到她背上凌乱划破的衣衫,深可见骨的纵横伤口,血披满身的瘦削背影,忽然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是自己造成的。那种负罪的心理,以后的七年里,他一刻都没有忘却过。
“没有。”湘纪听出了他的声音,猜到了来者何人,头也不回地答,“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你能来,很好。”
假如这一刻,她能够回头看金靖夕一眼,就该知道,他受了多重的伤!几乎是生死线上挣扎的人,仅仅为了完成一个荒唐的承诺,究竟经历了怎样常人无法想象的炼狱,才得以在仅仅拖延一日之后雷霆般赶赴此地。——可是,她没有心情得知这幕后真相,她没有问出口自己心中的那个疑问:既然迟早要来,为何不早来一天?!为何?!
擦掉青洛脸上的血迹,轻轻抚平对方的伤口,恍惚之间,似乎看到他的嘴角,其实是含着一丝笑意的,似乎带着某种满足,究竟……究竟是怎样隐秘的愿望,让这个人即使身死囹圄,居然能那样微笑?看到他那样的表情,她浑身一颤,仿佛发现了某个惊世骇俗的秘密,震惊得抬起眼来。
然后,仿佛想到什么,她慢慢地也微笑起来,手指轻轻一推,青洛的尸体便如断线风筝一样,朝着万丈深渊坠了下去!
“湘纪!”金靖夕的喊声落地之际,她已经足尖一点,整个人便随之跃下了虚空。仰面坠下悬崖的时候,潮湿而凌厉的风吹了起来,托起彩云般的衣袂,宛如乘风归去。周围的景物在迅速切换,一场接一场,清晰如烙,唯有那种当空下坠的感觉,如此飘忽遥远,心情忽然平静得无以复加。
如果有你在身边的话,那么,千山万水不寂寞,天高地远不寂寞。
众目睽睽之下,高贵不可一世的明熙王,竟然当着三军之面,在断肠崖的悬崖边上跪了下来。他的手中,依旧攥着那缕自她衣袂之上撕下的鲜红飘带,用力到指骨发白。——任他轻功绝世,终究是没来得及抓住她的手,将她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望着那袭华衣如流星般从悬崖边上坠了下去,三军齐齐下马,发出了潮水般的呼声。
多么美丽,仿佛燃尽最后的年华,才得以欣赏到这乱世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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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六年,她的生命是静止的,躺在一口无盖的冰棺里,安静地沉睡着,不受任何外物的打扰。也许是命不该绝,断肠崖下,一个深达几千尺的雪谷,蓬松无害的雪浪承载万物,仿佛一个温暖的怀抱深深拥住了她,使得她侥幸不死。
没有了无聊的羁绊,她把自己想象成一缕无形无质的清风,在这雪谷广漠而又封闭的天地间,以十六岁的美丽容颜,从容飘荡了六年。那六年是寂寞的,可也蕴藏着淡淡的欣喜,因为她偶尔,能听到有人在自己身边下棋的声音,黑白棋子落在棋盘上的珠玉之声,成了平静无澜的湖泊中,最后一丝涟漪。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甚至有些期待,期待每天的某个时辰,那个对弈的声音准时响起。以至于,期待成了习惯。
有时候,还会听到一个人在自己耳边轻轻说话的声音,每当她想要认真听清的时候,那个声音就突然一句听不清了,仿佛一种无法破解的魔障。
有时候,在她连灵魂都累了的时候,就会有人把一种不知名的东西喂到她嘴里,而且是嘴对嘴的喂。每当在这个时候,她就会异常惊慌,努力想要醒过来,努力想要唤醒那个沉睡的自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属于她的时间停止了,她已经无能为力。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寂寞清冷,却又带着那令人喜欢而又揪心的淡淡痕迹。
前尘往事,似乎就这样远了。就在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潜意识里甚至打算就这样安宁地过一辈子时,忽然有一天,听到两个人激烈争吵的声音。其中有一个女人的声音格外尖利,而另一个声音却仍是迷糊而虚弱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寂寥无声。
“你为她受的罪已经够多了!六年了,整整六年!她自私地一觉睡了六年,每天靠着还魂汤维持生命,至今还不肯醒来,这一辈子你还指望她会突然醒过来吗?!”
“在她一天比一天恢复的时候,就是你一天比一天衰弱的时候,再这样下去你会油尽灯枯,你会死在她的前头!你死了之后,还妄想有人会为了她去找还魂汤吗?”
“无论你为她付出多少,她会知道吗?她会感激吗?”
“是不是她一辈子不醒来,你就一辈子都不娶亲生子了?就算外边烽火连天,天要塌了地要陷了,你也照例不误每天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一守就是大半天!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这一根筋的毛病,简直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
“你以后要是还打算守着这具冰尸过活的话,以后就都别来见我!我没有你这样不争气的儿子!”
就在这时,一个慵懒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些许无奈悲伤地:“别说了,母妃,这是我欠她的。”
而她,也终于听清了这个声音!这个守候了自己六年的人……她攀着冰棺的外沿坐了起来,缓缓地,目光落到不远处:在一间冰石砌成的高大房间里,冰桌,冰椅,冰棺,寥寥几物,这样奇怪的组合。冰桌一侧,坐着一个白衣华袂、广袖长襟的年轻男子,他的身前搁置着一副棋盘,耳边正在遭受着他**暴风雨般的洗礼,可是他的神情却安静落寞,一个人默默地对弈着,左右手各执一子,做着只有棋局高手才可能做到的事。
摊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满目疮痍的死局,可是,他却没有丝毫放弃的意思。
“我相信她总有一天会醒过来的,莫非……她竟真的忍心我白死么?”他淡淡地对僵立在一边的人说道,却丝毫也没有感觉到任何一丝异样。相比六年前,他给人的感觉更加沉静了,更像个饱经磨砺的男人,给人一种安定的感觉。
“是的,我儿心诚,必能感动天地。”做母亲的已经热泪盈眶。
陡然听到自己母妃一改初衷的话,金靖夕举在半空的棋子,倏然滞住。颇为讶异地回头一看,这才发现,那沉睡了足足六年的女子,已经不知何时醒过来了,正扶着冰棺娴静美好地站立着,望着他微微一笑。
六年后醒来,她的容颜还是六年前的那副样子,没有丝毫改变。一个十六岁的美丽少女。只是跳崖之际那袭染血红衣已经在入棺之际换过了,穿着雪白短襦,浅绿色曳地长裙,就这样,清清溶溶地出现在他面前。
手中的棋子,蓦然惊落棋盘,琳琅作响。
“你醒了?”金靖夕一如既往淡如水的问候语。
“我醒了。”她仍是这样微笑着答,宛如面对相识多年的老朋友。
“那太好了。”沧海桑田,原来我只待这一次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