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我思君狂
作者:南本佳卿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717

太妃第一次听儿子说这样的话,她那个不论在人前人后都保持着完美表象的儿子,脸上的面具似乎正在分崩离析,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心头隐隐作痛。

当初离忧仙人的确救了金靖夕的命,可是,却没法彻底治愈他那副羸弱病体,往后多年,只有靠着药力的作用加以改善和调养。

二十几年来,金靖夕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里再清楚不过,如果有可能,她情愿自己以命相抵,只求上天再在那样折磨她的儿子。

然而,金靖夕却仿佛不怕那样的折磨,或许已经习惯了吧。这个年轻人身上,究竟蕴藏着多么巨大的力量,恐怕是连他自己都无法预料的。五岁那年替人诉讼成功,逼得衙门处置了京中恶霸,虽然前提是,他是明熙王的大公子才得以获得那样的机会,可那时候,他是个在世人眼里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呀,却已经如此让人吃惊。

女人都是很容易走极端的。金靖夕从小就让她操尽了心,所以她后来一改严母形象,转而对自己的小儿子极尽宠爱,几乎是言听计从,只愿金靖夕小时候享受不到的,加倍地回馈给自己的小儿子,以缓解她这个做母亲的切肤之痛。可惜事与愿违,她万万想不到,正是自己的一味溺爱,塑造出了金徽英那样一个不学无术、品德恶劣的败家子,以致后悔终生。当然,这是后话。

以后的每一年,她看着金靖夕往巅峰绝迹走去,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人与他相伴,只因他实在优秀得太过了。

十五岁学成归来,下山之际,正逢明熙王丧于官渡之难,他理所当然承袭了父亲的王位,成为新一代明熙王,获得了世所殷羡的权势地位。可是他丝毫不敢懈怠,他明白自己一旦松懈下来,就会深陷泥泞之中,百兕难赎其罪。

因为在这个世上,有无数人在等着看他的笑柄、找他的可乘之机,而他,绝不要步父亲的后尘,死得不明不白,永不瞑目。

——他要这天,再遮不住眼;要这地,再埋不了心;要这众生,都明白他意;要这诸佛,都烟消云散!

七王之首,这四个字所透出来的千钧力道,所折射出来的金属冷光,所反映出来的冷月长空,所挥斥出来的惊魂战场……无不令人酣畅淋漓!

自那一日起,在父亲无比肃穆的灵前,一面无风自动的招魂幡,拉开了他人生最为精彩绝伦的帷幕。

——————————————————————————————

在这个冰之密室里,除了一个一尺来高的红木匣之外,再无他物。湘纪走过去打开它,顿时惊呆了,原来里面是满满一匣子药方,如雪片般簇然一新,保存得很好,没有任何泛黄的迹象,摞得整整齐齐的,形成厚厚的一沓。

借着冰棱的反光,清晰可见最上面的那张药方上写着“莲引”等字样,莲引是每张药方上的必备之物,其余还有十数种珍稀的药物,每一张药方上有所变动。纸上字迹遒美大方,颇为清隽洒脱。不用看落款处,她也能猜出是金靖夕的亲笔,所谓字如其人,他的一笔一划,无不昭示着自己的凌云浩气。

她数了数,总共有两千多张,几乎就是过去六年里,每天一张的药方。他亲手给她配得药,仿佛纪录着过去每一天的点滴心事,那样轻,却又那样沉。

她默然看了许久,慢慢阖上盖子,倏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脸上已经流满了泪水。

————————————————————————————————

她走进花园里,院子里种植着一种古怪的植物,藕白色的根茎,素白的花朵,跟大团大团的雪花一样,远远看去很难分辨出来。她的绿色裙裾拖在雪上,成了雪地里最美的点缀。

金靖夕正在庭院一角跟自己的下属说着话,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神色竟然有些微微地变了。他不经意看到她来了,于是让自己的属下先行退下了,缓缓露出一个清雅的笑容。

“靖,谢谢你。这句话我已经在心底保留了六年,今天终于有机会告诉你。”她说着诚恳地一躬。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仿佛已经认识他好多年,叫出口的名字是这么熟悉。

金靖夕不着痕迹道:“何必呢,我当初愿意帮你,绝不是因为‘倾国以聘’这四个字。”

湘纪点点头道:“我知道。你与龚培有着不共戴天的血仇,我当年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去找你的。”

当年官渡之难,正是龚培混淆圣听,屡进馋言,说金永麟拥兵自重,有谋逆之心,才使得金惠帝渐生嫌隙,积怨日生。

后来也是龚培暗施毒计,让文武百官到官渡城相候,富豪乡张绅在城门口设宴,庶民百姓们夹道欢迎,为凯旋归来的明熙王及随军将士接风洗尘,场面搞得比迎接天子还要大,整座官渡城成了鲜花的海洋。

百官们、豪绅们、百姓们都不知道,他们笑脸相迎,殷勤劝酒,殊不知这是在送他们敬仰的英雄走上黄泉路。

——酒中有毒:无色无味,不会毒死人,却能致人发狂,六亲不认!

龚培左袖笼着一道事成后加官进爵的圣旨,右袖私纳一封金惠帝下令处死明熙王的密诏,上面列举了金永麟的十大罪状。龚培有所怙便无所顾忌,采取了这样一种卑鄙到令人切齿的手段。

盛情难却,那些百战疆场的最骁勇的战士,那些铁骨峥峥的英雄,没有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没有封王拜相获得荣誉,却引来了杀身之祸,就这样,被一碗碗香醇美酒变成了杀人狂魔,他们再也分不清谁是自己的袍泽,谁是自己的主帅。一个个双目通红充血,发了狂般互相残杀,且见人就杀,甚至就连金永麟都惨死乱军之中!

——因为他根本就下不了手,那些要杀他的人,也许前不久还为他挡过刀剑,身上的伤疤尚未痊愈;有可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少年英才,正如日中天;有可能是自己并肩作战大半生的手足兄弟……叫他如何下手?如何下手!他宁可自己死掉,也不愿跟这些人刀兵相向。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金永麟死都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效忠了一辈子的王朝!这就是自己捍卫了一辈子的百姓!这就是自己以子期为喻的挚友!他死不瞑目。

龚培轻而易举平pan成功,事后宣读惠帝诏书,并将一众尸首运回京城,在城门口一路悬挂过去,绕城三周。

一排排尸体像鱼一样被悬挂在城墙上,身上刀剑伤纵横交错,唯独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而金永麟的尸体,被一辆最珍贵的金丝楠木的棺椁运进城去,诏上有云,明熙王所部意图谋反,幸被金永麟识破奸计,忠心耿耿的明熙王被叛贼所弑,当为万古忠臣之遗像,其情可嘉......后面是一大串封赐和奖赏。

十五岁的金靖夕,就在一手接过高额封赏的同时,也接手了那个血腥四溢的残局,开始了他狼一般的蜇伏隐忍。他在等待,等待一个致敌死地的契机。

在湘纪求援之前,事实上,他已经安排好了几条主线,其中之一就是派烟水寒前往辽河平原,给龚培的制敌骑兵以毁灭性的打击。

不管经历过怎样惨痛的过去,金靖夕却从来不将那种痛苦在她面前表露出来,不动声色地道:“我想,有一件事还得告诉你,那天你跳崖之后,我带人到崖下寻找,可是找遍了每一寸地,还是没有找到雪太子的尸体,他好像就这样从人间蒸发了。”

“雪太子已经死了,以后都不会有人再找到他。”一提到青洛,湘纪的语气跟表情就会变得轻如梦呓,然而现在想来,恍如隔世,“但是青洛还活着,还在这个世间。”

“怎么说?”他有些惊异。

“自我师父死后,青洛身为仙乐门雪尊一派的新一任掌门人,根据那个传说,我师兄的躯体已经被天祭了。也就是说,会自行焚为灰烬,而灵魂,应当还在这个世间飘荡百年。这是一种惩罚,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仙乐门内无论金尊雪尊,有了这样一种惩罚;也许还有告诫吧,告诫后世的仙乐门子弟,切不可再像先人那般争锋相斗,而应该握手言和。”

他温和地笑道:“希望看到那一天。”

“所以说,我师兄其实还没死,只是需要借助一个实体,用别人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我们还会再相逢的,我当第一眼认出他。”还真是孩子气呢,竟然忘了自己这是在跟夫君说话,可是金靖夕却没有任何愠怒的样子。

“对于封妃之事,你介意吗?”他蓦然抬起眼来,突兀地问了一句。

湘纪万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截了当地询问,一时大窘道:“不、不介意。”

“问问你的心,”金靖夕平静而冷清的声音,“我不喜欢听口是心非的话。”

湘纪这才期期艾艾地答:“当初我有言在先,这……本是应该的,只是委屈了你。因为你信守了承诺,而有些事,我可能在短期内却无法兑现。”

她指的无疑就是倾国以聘这件事。当初是想,以后青洛及帝,可以再慢慢斟酌此事,不料青洛死了。如今她一个弱女子如何只手遮天,予以一个敌国王爷摄政大权?

为她所不知道的是,雪国当时长城欲催,为了力挽狂澜,可以不计一切代价。谁知待刀兵平息后,却又好了伤疤忘了疼,贵族阶层矢口否认当初誓盟之事。他们认为湘纪公主已死,不能听金曌那边的一面之词,好在明熙王也没打算跟他们较真,否则又是一场刀兵。

再加上六年前金惠帝一死,金曌的那个傻皇帝跟雄才大略而又阴干的雪国昊帝根本就没得比,随着金曌国势日微,雪国却在日渐强大起来。

“不委屈。”金靖夕笑道,“我已经获得了比‘倾国’更好的东西,这也是长久以来,我最想要的。”

这个世界上,比一个封疆万里的国家还要珍贵的,究竟是什么?

红颜祸水,且看这是谁的红颜,谁的祸水?

————————————————————————————

湘纪醒来后没几天,端木凌就带兵风尘仆仆地找到了雪谷,她当时很诧异:“师兄怎么费了六年的时间才找到我呢?”

“哦,”金靖夕淡淡地道,“我请人在别处设了一个结界——由少林寺的四位得道高僧跟青隐峰的五位飞升级道长,那九个人加起来的年龄起码超过一千五百岁,所设结界非比寻常。端木这些年来,除了跟宁歌尘较劲之外,其余的时间基本上都花在破除那个结界上了……你住的这里,只是一个天然冰窟,反而被他忽略了过去。”

“不过他也确实厉害,才六年就转过弯来了,我还指望瞒他一辈子呢。”

这人说话怎么就不脸红呢。

湘纪走的时候,带走了一只红木匣子。后来的那一年里,她以匣子里的药方为笺,给金靖夕写了成百上千封信。虽然每张纸上只有寥寥数语,且都是关于术法、剑技、医药、诗词等的研究,可是每一次都回得很认真,跟金靖夕写药方时那认真的神态有得一拼。

————————————————————————————

端木凌见到湘纪之际,冷着脸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知道他还在记着当年支开七伤、杀入军中、后又毅然投崖的事,但她俨然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在师兄面前诚惶诚恐的小女子。她已经二十二岁了,在古代的这个年纪,还未出嫁的女子已经可以称得上老姑娘了,虽然她还保持着十六岁的靓丽容颜,虽然明熙王早在六年前已经将她聘为王妃。

“师兄,苏南呢?”她看到七伤中换了一个新面孔,没有看到那敦厚温暖的如大哥哥般的苏南,不禁有些诧异,周围七伤不禁面色迥异,都显出很尴尬的样子。

“他死了。”端木凌淡淡地应道,清峻的面容上是一片冰冷的神色。

“什么?”湘纪大吃一惊,“他怎么会死呢?”

“中军一役他违抗我的指令,害得你坠崖身亡,自知罪孽深重,所以自杀谢罪了。”这么说着的时候,他的话中仿佛还含着难以遏制的怒气,不由得提高了语气。

“你……你为什么不阻止他?!”湘纪有些气得缓不过气来,脸色煞白,她隐隐觉得苏南的死跟自己有莫大的关系。

“我为什么要阻止?”端木凌忽然笑了起来,瞅着湘纪,冷冷地,“他肯自杀是有自知之明,否则我根本就不打算放过他!”

湘纪一瞬间被他呛到,咬着下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久,她才叹息道:“我忽然觉得有点不认识你了。师兄,从前的你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候的你跟自己的袍泽亲如手足,在战场上,你甚至可以为了一个最普通的士兵出入龙潭虎穴,对自己的下属更是肝胆相照。虽然有些人说你傻,但是我却觉得,你是这个天下最好的人,可是现在……”

“我现在还是可以为了自己的士兵送命,还是把他们当做我最好的兄弟。”仿佛被刺伤得厉害,端木凌的眼神一瞬间变得亮如妖鬼,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湘纪,“我可以容忍他对诺言的背弃,可是却没法原谅他!就算我心里想,但又真的没那么大度!”他倏然抓住她的手臂,额角上青筋直暴,失尽了所有优雅风范地大吼大叫,“你当我是什么?这些年来,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当我收复杜宇城匆匆赶回来之际,那些人却告诉我你跳崖死了,多么可笑!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竟然抛下你去干别的事,我竟然放心地把你交给他们……原来除了我自己,真的是没人靠得住的!那时候在断肠崖边,我真的想死。”

说到后来,他的语气又沉静下来,宛如一个茫然失落的孩子,表情何其无辜。

湘纪的手都几乎被他掐出血来,可是她忍着痛丝毫不予责怪,因为她知道,这个人心里的痛,一定已经埋藏了太久,也痛得太深了,否则不至于如此失控。这么久以来,她把他当成一个最好的守护者,可是却很少去聆听他的心声,于是,他便一直是这么包容的,站在她的身侧,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对她予以呵护,几乎都忘了自己的存在。

“师兄,不带这样的,你有美好灿烂的前程,万不可因我而误……”

“呵……”端木凌颓然松开了手,莫名失神地看着那幢冰之建筑,唇角浮现一个冰冷揶揄的笑容,“明熙王妃,你现在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不待湘纪开口,他仿佛已经知道对方要说什么,蓦然冷厉地开口截住她的话,“记住,收回你刚才那句话!”

“我等你。

你转世投胎我等你,

你长睡不起我等你,

你寂寞三生我等你……

直到我再也看不清这风景,记不清这年月,我仍旧等你。我等死你。”

带了些许乖戾地,他一字一字地沉声告诉她,在她的耳边,那样执着无妄地,似乎在咬牙切齿。说完之后仿佛搁下了心中的一块重石,松了口气,也不管对方是什么表情,什么反应,面上露出一个睆然美好的笑容。

她由此明白,在过去的六年里,他不是破不开那个结界,也不是不知道她之所在,而是为了让她安心养伤,他一个人忍受了漫长孤寂的等待。她的视线模糊了,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她也终于醒悟过来,原来在自己一心一意追寻青洛背影的时候,还有这样一个人,也在一心一意追寻她的背影。就这样,从十四岁在卅古塔相识之际开始,到如今她二十二岁,一晃八年了。

回国呆了一年。第二年,她再次随着端木凌来到滂沱古城,却是一路无话。这个对她来说刻骨铭心的地方,却仿佛在时光的长河里静止了,还是那样沧桑古旧。她带着十七岁的年轻面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又是一个怎样的局。

……

耳廓里仿佛又听到那阵得得的马蹄声,只是这一次,仿佛那坚硬的马蹄铁是践踏在自己身上,全身上下撕裂般地疼着。

也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湘纪忽然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还是被困在金曌皇宫的地牢里,只是在梦里将过往七年重新在脑海里走了一遍,彼时感到一种直透心肺的冰冷。

那旺盛的食人藤,依旧缠绕着她的四肢百骸,根须延伸进血脉。

(亲们~回忆到此为止,接下来就要写现实中的明争暗斗了,现今还有诸多疑团未解,端木凌等人尚被困在梦之宫,目的何在?宁歌尘能否安然脱身?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