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梦之宫的一间暗室内,将自己的一班随从远远抛到了后头,雪国祭司独自站在雪曜石砌成的高大祭台上。在他的四周,四面墙壁光滑如镜,每一面镜子上都反映出一幅流光溢彩的景象,那是千百幅镜像幻影,其中尤为生动的一段——
“师兄,你陪我出宫玩好不好?”湘纪十四岁那年,从卅古塔中走出来之后,每一刻都充满了qiu鸟获释般的欢欣,对外界的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感,常常央着端木凌陪她出去。
“你想死了?”他皱着眉,觑着那个麻烦鬼,摆出一副头疼的样子,“青洛知道了,又要跟我打一场。”
青洛喜静,而且貌似每天都很忙,忙着睡觉,忙着发呆,忙着看书,忙得很清闲,谁敢去打扰他的这种清闲,那么这个人一定是活腻了。
“真是的,他怎么就觉得我不谙世事呢?”湘纪跺着脚,神色委屈,“他自己懒得陪我去也就算了,怎么还能要求别人也不陪我?我在卅古塔中待的那十年,什么书没看过,什么道理没懂过,我就是个人精……再说有你在身边,谁还能欺负我不成?”
端木凌被缠得没法,只得任由着她拉着自己的袖子,从宫门口偷偷溜了出去,两人手拉着手一路飞奔,往往后头远远缀着一大群大内侍卫,不断高喊着湘纪公主,很要命。
“那些家伙追过来了!”对于这种大队人马追赶的盛况,湘纪貌似非常地享受,非常地开心。她一开始跑得很雀跃,几乎能跟端木凌并驾齐驱,可是女孩子毕竟体质弱,没过多久就跟不上力气了,撑着自己的膝盖大声喊停。
“停不了了。”端木凌一把掳住她的腰,凌空飞了起来,她一开始吓得失声尖叫,可是睁开眼睛一看,江山如画,美景流连,顿时又不禁惊叹地笑了起来。
“师兄,你真好。”卖乖的时候,便靠在他肩上,作小鸟依人状。
到了大街上,那丫头最喜欢往热闹的地方凑,从江湖郎中贩卖假药,到糊口艺人搭棚子耍大刀,她都看得津津有味的,轮到赏钱的时候,就臊着脸把端木凌往上推,反正她师兄有的是钱。
在路上走走停停,往往看见什么买什么,从头钗到牛角,凡是以前没见过的东西都会被她毫不犹豫纳入囊中,问题是,她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见过。
端木凌就跟在后面给她付账,俨然成了她的移动金山。这还不止,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端木又成了他的搬运工。后来,他搬不动了,就干脆雇一辆马车紧紧跟在两人后面,一路上运载各种各样的东西,端木如释重负,一边走一边不断松动着自己的肩膀。
“师兄,”她走出不远,回过头来笑着招呼,“你快点呀!跟上……”
一个古代版的逛街狂兼购物狂。
端木望着他那个活力四射、活过头了的师妹,表情很忧愁。
他想,他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青洛觉得湘纪不谙世事的原因了。原来,她真的是属于那种被人贩子卖了还会帮人家数钱的类型,书看得多顶个屁用,社会经验是用书本知识能换来的么?
他真的很想对她说:师妹,其实你真的很不谙世事,咱还是回去跟你青洛师兄学习怎么潜水闭气吧……
夜幕降临的时候,街衢上点燃了万家灯火,映照得整个世界都显得炫彩冥迷。雪国王城商业发达,几乎从不实行夜禁,所以越到晚上,街上反而更加热闹起来。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梭来去,湘纪走到一处,忽然被一个花花绿绿的摊子吸引了目光,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
“我要这个。”她迫不及待地从架上取下一个漂亮的面具,那是一个用蓝色流苏织成的猫耳面具,做工精细考究,孔雀翎的繁美花纹中透着神秘轻灵。湘纪很喜欢它,一眼就看中了,不由分说戴在自己面上,回头看着端木凌,大而有神的眼睛笑得弯成了一对月牙儿,“师兄你知道吗?我第一眼看到你们俩的时候,发现原来戴面具可以给人惊艳的感觉。”
然后,将蓝色猫耳面具慢慢摘下来,冲端木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轻笑道:“可是现在看久了,发现你们俩也就那样嘛。”
端木凌一开始有些哭笑不得,转念一想,一个邪恶的念头浮上了脑海。他抚着自己的下巴,学着那些纨绔子弟流里流气的样子,一脸yin荡天成的笑意道,“师妹,你不要勾引我啊,你凌师兄的定性可没青洛师兄好,难免就会忍不住犯罪的。”
湘纪薄面一红,恼羞成怒地啐道:“我回去告你一状,就说是你硬要拉着我出来。”抬眼觑着对方被打败的眼神,露出反败为胜的甜美笑意,“而且呀,你一路上还不停地欺负我……”
“你猜猜,青洛知道了会怎么样?”
“他会杀了我的。”端木凌举起了白旗。
“那你答应我以后经常陪我出来玩,无论我想去哪里,你都要陪我去。”
“还是不要这样吧?”端木苦着一张脸,仿佛预见到了自己可悲的未来。
“那我就告诉青洛师兄,你欺负我!……”小女人不依不饶的心性出来了。
……
无数、无数这样的场景,快乐恣肆的,欢乐如潮的,仿佛时间的珍珠贝搁浅了,露出往昔的岁月痕迹,纪录着两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那都是值得用生命去珍视的东西。
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地点,竟然活生生都是湘纪一个人的写照,无论那个少女做什么动作,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在镜中看来都显得栩栩如生。让人觉得仿佛下一秒,她就要从镜像中走出来,走到自己身边,轻轻地唤:师兄,凌师兄。
可以说,那也是他的魔障。想要挣脱,却又挣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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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端木凌越看下去,神色便越是苍白讽刺。
“呵……”端木凌牢牢盯紧了空中某一处,低声笑了起来,“怎么,也要拿这种不入流的东西来对付我吗?”
开口之际已经拔剑出鞘,铮然一声,承戮剑焕发出的凌厉光芒立即割裂长空,“哐啷”一声脆响震动屋宇,眼前的水镜破碎,那种种幻境立即消失得干干净净。
“听着,我不管你是谁,想要跟我玩什么把戏,”端木凌冷冷看着面前虚无的地方,一字一句道,“我要的是真真实实抓得住的东西,对这种镜像倒影,我没胃口。——如果你只会这种下三滥的话,趁早给我滚。”
“你小子还真是狂呀。”空气中传来了轻微波动的声音,雪尊缓缓凝聚自己的原形,看模样竟然是个风神挺拔的男子,不过那只是对方生前的样子,如今已经成了一个虚幻的影子。
“师父?!”看到那个影子的刹那,端木凌忍不住脱口而出,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雪尊挑眉觑着端木凌,似笑非笑道:“你错了,我不是你师父,或者,也可以说,我就是他吧。不过,他是我的转世投胎罢了。”顿了顿,摇摇头道,“不对不对,他也已经死去多年了,现在说不定已经跟我一样变成了这副模样。”
端木凌额角上了挂起了一滴冷汗,“你是来鼓吹神佛之说的么?”
雪尊哈哈一笑,眼睛里闪烁着冷定的光芒,神秘兮兮道:“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让你找到倾天宝藏,只不过……”
“不用了。”端木凌突兀地打断他道,“我不习惯接受别人的恩惠。”
雪尊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冷哼一声,不以为然道:“别以为那些水下亡灵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没有我在旁帮你解除那些古老失传的阴灵咒术,你只能无功而返。你要是不相信的话,那就走着瞧吧。”
他说完转身即走,走出不远,发现端木凌那小子还是没有松口的意思,不禁心头火起,不咸不淡地落下一句:“是呀,你有的是时间慢慢琢磨,不过,有些人怕是没那个命等了。”
“你什么意思?”端木凌的语气骤然一冷,“说清楚。”
“你真的落后了。”雪尊叹了口气,“外界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你却还跟个世外高人一样什么都不知情么?明熙王妃被囚皇宫,差点致死,金靖夕已经起兵同龚家打起来了,那场面真是热闹非凡哪……”
“你说什么?”端木凌震惊而颤抖的声音,“被囚……致死?”雪尊说了那么长的一串话,他偏偏只听见了跟明熙王妃相关的那几个字,其余的一概不入耳。
“是差点……”雪尊翻了个白眼提醒道,沉静下来的水色眸中,锋芒四溢地盯着对方,“现在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如若再找到倾天宝藏,对你而言就更是如虎添翼,接下来你想要做什么,就已经不再是梦想。”
“你错了。”端木凌冷冷地笑了起来,指着自己的心,字字清晰,“我没有梦想。——如果我的梦想仅仅是那么简单的东西,那么早在七年前,我第一次平定雪国河山之际便已经实现了。”
他停了一拍,神色带了丝恍惚,语气却是无比凌厉:“往后七年,我同样两次机会可以荣登大宝,凭着我的势力,只要首肯就行了,底下自然有数不清的人会替我张罗……可是我没有那么做,我不但不反,反而让昊帝削了自己的权,屡次被囚禁起来,你道是为何?”
“因为,”雪尊叹息一声,目光悲悯起来,“自古政变就要流血,那些人好歹都是她的至亲,你不想因此而伤她的心啊……”
闻言,端木凌蓦然一凛,他知道对方已经将万事都看得通透了,可是这种感觉却让人很不舒服。他的唇角浮现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充满了自我嘲讽的味道:“其实,也没你说的那么伟大。”
“倾天宝藏,就算真有那笔财富,我也是兴趣寥寥。”他的语气忽然之间放得很轻,苍凉萧索的表情,带着厌世的情绪,“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权势地位都是虚的,到不了自己心头半分。可是,如果不找点事来做,会觉得日子更难捱吧?”
常常扪心自问,在路的尽头,会有人等自己吗?
这条路,尽管一开始不是他之所想,可是按照别人的安排一路走来,却已经再也容不得他退却半分了,姑且不论是为谁而活。
其实也根本无处可躲,只能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伤口,以一种漫长腐烂的姿态开出无尽的花朵。
他只知道,自己想要守住的,就一定要守住,千军万马不退后。
“端木,”雪尊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其实,你具有成佛的慧根,说不定可以往那个方向发展。”
端木凌好像忽然回过神来,承戮剑刷地归鞘消失,他落下一句:“我要去娶了龚培的狗头。”便向外走去,留下雪尊在原地懊悔得想死。
“端木凌,我要你做我的传人!”雪尊在他背后嘶声裂肺地大喊道。
端木凌蓦然回首,用怪异的眼光很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眼,然后幽幽道:“可我已经是端木雅的人了……”
(注:端木雅即其恩师名讳,上上任仙乐门雪尊,已经故去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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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尊老鬼正坐在门槛上翻着白眼,不住地长吁短叹:“现在的孩子也太自我了吧?怎么一个个脾气犟得跟牛似的……”
“还很暴力……”旁边的金尊老鬼额头上包着一块纱布,眼泪汪汪地补充道,“你简直无法想象,宁歌尘那小子在水镜里见到女娃儿身陷死地时的反应,真是可怕呀,我刚想告诉他有法子助他脱身,只要他答应跟我合作一切好办,谁知那家伙就跟吃错了药一样发动了禁忌级术法,当时那叫一个烟雾尘天、飞沙走石……我还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一个那么~(用手比划着)大的滚石从天上掉了下来,就这样被砸晕在地,不省人事。”
“你这只是躯壳上的摧残……又怎比得上我在心灵上所受的打击?”雪尊一想起之前劝诫端木凌时碰了满头满脸的灰,就觉得心头滋滋地燃烧着一撮火苗,一张脸阴得跟什么似的,“我说要把自己的毕生功力白白传授给他,你道端木凌那小子说什么?”
雪尊断线般停了一拍,抱着金尊老鬼的手臂,悲愤地仰天长啸:“他不止不屑一顾,还敢拿端木雅那个贱人来压我,搞得好像忠贞烈女不侍二夫一样……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人鬼殊途,我跟他之间真的没什么共同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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