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尽管我拼命地哭喊,疯狂地挣扎,命运还是无情地把我和外公分开了。
马车载着哭得死去活来的我,又回到了对我已经失去任何意义的小菜园。
王家二舅把我扶进小屋就告辞上班去了,家里只剩下了外婆,二妹和杨国发父子。
杨国发歪躺在炕上,外婆坐在一边吸着烟,大生子在地下靠墙站着,他们好像正在说着什么,看见我回来便不作声了。
我昏昏沉沉地爬上炕,妹妹递给我一个枕头,我便一头睡下了。
屋里继续沉默着,没有人问我一句话,连外公埋在了哪里也没人问一句,好像我外公的离去是那样的理所当然!
特别是杨国发那张阴森森的瘦脸,让我再次为外公悲哀!
没有我外公,不要说外婆的父亲,就是他杨国发,能不能活到今天,也是个未知数。
听外婆讲,她的母亲有一次生病,已经到了生命的边缘,是我外公亲自把老人接来,还请了小镇最好的医生,才捡回了一条命,老人在后来临终时,还念念不忘地叨念着外公的名字。
没有我外公,他们杨家即使不死无葬身之地,也早就灰飞烟灭了。。。。。。
可是今天,他们竟然如此冷酷地对待曾有恩于他们的人!
我对杨家的人,终于由鄙视升华到仇恨;我不禁厌恶他们的行为,更加恶心他们的人格――包括我的外婆!
虽然外婆养育了我,可是她对外公的冷漠,对妹妹的歧视,让我当时很难在心理上彻底接受她。
小屋里这种可怕的沉默,让我再次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下子把我提到了半空里,极度的恐慌席卷了我的灵魂,我不敢想象自己的未来,更不知我和妹妹没有了外公该怎么活下去。。。。。。一阵剧烈的头疼使我的眼前再次窜起了金龙银蛇。
不知又昏睡了多久,朦胧里觉得小屋已经亮起了灯,我想坐起来,可是周身疼痛,好像骨头被人抽走了一样,双臂软绵绵的,连推开被子的力气也没有。
“二姐,给书兰拍个电报吧!”杨国发对外婆说,“她和那个姓韩的到底过得怎么样啊?”
外婆没有回答他,只能听见她烟袋里发出的嗞嗞声。
“二姐,你以后到底怎么打算的?”杨国发仍在问,“干脆把这两个孩子给她妈送去算了!”
我的心猛然一跳,急迫等着外婆的回话,可是让我遗憾的是,外婆没有直接回答杨国发:“来到年了,明天你和大生子就回去吧!”
“让他在这和你们做伴吧!”杨国发接过外婆的话,“你们三个人怎么挺起这个门户啊?”
“有啥挺不起的?”外婆在磕烟袋,“他活着不也是这样么!”
杨国发不再说什么,外婆开始轻声地咳嗽,平息之后又接着说:“我自有打算,你不用惦记我!”
小屋里恢复了沉寂,我在捉摸外婆的“打算”,仅仅十四岁的我怎么也解读不了她的弦外之音。
我闭着眼睛想着,觉得外婆的话好神秘,也好让人恐怖,好像一股冷气,电流一样从我的大脑窜到了脚心,虽然躺在暖暖的被子里,还是打了一个寒颤。。。。。。
“二姑,扫完了。”大生子从外面进来,“那些碎乱东西放在哪儿?”
“都扔南大沟去,”外婆好像很生气似的,“院里一点杂碎也不要留!”
“嗯,”大生子刚要走,外婆又吩咐,“把那几块木板子放到西墙根!”
我的心里不禁一缩:外婆说的“杂碎”是我和外公捡来的“破烂”。从记事起,废品收购站就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哪里有我喜欢的书和玩具,“手抄本”事件也和那堆破烂有关。。。。。。现在外婆要把它们统统扔掉,我的心好痛,但我没有出声,更没有阻拦。我知道外婆爱干净,其实她很讨厌外公带我拣破烂,她一直认为那是很下贱的事。现在她终于可以清除烦恼了,可是在我却痛惜至极――再想想刚才杨国发的话,虽然外婆没有再说什么,可是在内心深处我已经与她拉开了距离。
我仍旧装睡,希望能窥探到外婆和杨国发的对话;可惜,外婆的嘴如同上了封条,不再说一句话,我只好焦急地等待着。
又过了好一会,外婆突然过来摸我的额头,并轻声唤我:“起来吧,大外孙女!”外婆的话依旧像平时那么舒缓,平静。
可是那一句“大外孙女”已经让我的泪不由自主,一种无法言表的委屈和感动充塞了我的心房,我紧闭着双眼,任凭无声的泪珠从眼角自由地滚落。。。。。。
“起来吃饭,不要傻哭了!”外婆的语调突然加重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哭有啥用?”她轻轻地掀开我的被子,又用手轻轻地给我擦泪,像是自语,又像是对我,“谁让你的命不好呢?”
我突然又感觉外婆和杨国发不一样,外婆没有抛弃我和妹妹的意思;但是外婆的话,却激起了我强烈的反抗情绪,我在心灵里呐喊:不!我不认命,我偏不认命,我要好好地活下去!我好像一瞬间有了力气,不再流泪,使劲坐了起来。
“下地洗脸吧!”外婆边叠被子边对我说:“不能再睡了,看睡出病来!”
外婆的关爱再次感动了我,我应了一声,麻利地下了炕。
虽然草草地洗了脸,但也清爽了许多,便走出了小屋。
大生子和妹妹正在抬木板,他虽然长我三岁,但又矮又瘦。木板虽然不重,可她俩抬起来仍然很吃力,我便过去帮忙。
小院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大生子和妹妹进屋洗手去了,我一个人静静地伫立在小院中,望着整洁的小院,一种莫名的陌生潜上心头,觉得清静的小院不再亲切,那种踏实和温暖,都随着外公的离去不复存在了,我突然很不舒服,好像失去了生命的支柱,身体的重心也没了。双脚好像踩在了棉花上,我急忙扶住了门框,恰好小妹来叫我吃饭,便拉着妹妹又回到了屋里。
酸菜,猪肉,还有透明晶亮的粉条,虽然是我平时最喜欢吃的菜,可现在却没了胃口,勉强吃了半碗饭就放下了;外婆也吃得很少,只有妹妹和杨家父子吃得很香!
外婆没有留大生子,第二天,他们父子就回去了,小屋终于就剩下了我们三个人。
虽然我们按时起床,按时吃饭,和外公在世时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一种怪怪的想法总在我的脑际萦绕。我总感觉我们的生活好像突然间结束了什么,又突然间开始了什么。我就像犯人一样等待着外婆的裁决,更加小心翼翼地和外婆讲话,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她的脸色和行动。
然而,外婆没什么大的改变,似乎外公的去世对她没有任何的冲击。我清楚地记得,她没为外公流一滴泪,还把外公的衣物,铺盖都烧掉了。甚至连外公平时喝茶用的那个大搪瓷缸,也不见了。那还是我八岁那年,和外婆去黑龙江看妈妈,回来时在火车上给人家唱歌,一对很喜欢我的夫妇送给我们的!那个缸子很漂亮,圆鼓鼓的肚子,容量很大,雪白的杯身上还画着碧绿的竹子。外公很喜欢它,一直在用它来泡茶,它也是我的骄傲。现在没有了,我是那样的心痛,又不敢向外婆问,偷偷地各处找,但始终没有结果,我想大约是被外婆埋掉了――那是她的习惯!
外婆经常掩埋一些对她没用的东西,她似乎不喜欢在这个世界上留有任何痕迹。她的这个习惯也波及了我,只是我喜欢烧掉我不要的东西,而且特别病态地欣赏烧东西时那跳动的火焰!
外公离开我不久,新年就到了。
我们三人把小屋收拾得非常干净:墙壁用报纸裱糊了,玻璃也擦得锃亮,但是,按当时小镇的习俗,死了人的人家当年不应贴春联,所以就没有买对联和年画。外婆给我和妹妹买了许多好吃的,还为我俩做了新衣服。可是,没有了外公的新年,对我已经失去了吸引力,而且随着春节的到来,笼罩在我心上的乌云更加浓重!
我不再去摘挂在外屋梁柁上的玻璃马灯,只是怔怔地望着它伤感:自从搬到小菜园,每年春节,外公都要把它擦得锃亮,然后灌满煤油,调好灯捻。除夕之夜,我便提着小马灯,乐颠颠地屋里屋外跑。后来有了二妹,外公又用空罐头瓶给她也做了一盏灯,我俩就鬼影似的在小菜园里乱窜,直到外婆来喊我们吃年夜饭,才余兴未尽地跑回屋。
那盏小马灯是外公从部队带回来的,特别像《红灯记》中李铁梅拿的信号灯,提着它我的心里充满了喜悦和自豪,我曾经举着它,模仿《红灯记》剧照,仿佛自己真的成了李铁梅。如今,物在人亡,可爱的小马灯孤零零地呆在梁柁上,身上蒙着红尘,我已经没有再去碰它的心情了。
除夕那天,虽然外婆很平静,依然给我和妹妹炒了葵花籽,准备了橘瓣糖,还泡了冻香水梨,可我还是觉察到了她内心的波澜。
外公在的时候,每到除夕这天,忙完了家里的活,外婆就会去王家串门儿,和王老太太没完没了地说长道短;可是今年,外婆一直静静地在吸烟,不仅没去王家唠嗑,在家里也一句话不说。
吃过早饭,她就盘腿坐在炕上,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那两片结满白霜的玻璃,我躺在炕上看书,妹妹拿着纸笔趴在炕沿上涂抹着。。。。。。小屋里静得像没人一般,哪里还有什么“年”的味道!
我们三人就这样挨过了一上午的时光,快到中午时,王家的二舅妈带着它的胖儿子来了,小家伙人还没进屋,声音就到了:“大奶,我给你送花生来了!”
我急忙迎出去,抱起了胖小子,在她那肉乎乎的胖脸上亲了一口,他蹬着小腿挣扎:“我要奶奶抱!”
我只好把他放在炕上,顺手接过二舅妈手中的一大包炒花生。
“送什么花生啊!”外婆往炕里挪了挪,示意二舅妈坐下,“她俩什么都不缺!”
“是给你的!”胖小子边说边坐到外婆的怀里,抢过外婆的烟袋就往嘴里塞。外婆拗不过他,只好把烟袋嘴擦了又擦,然后送到了他的小嘴里。
可是那小家伙却不吸,反而使劲往外吹,结果把烟袋锅里的烟丝和火星吹得满炕都是,气的二舅妈边打他边夺烟袋,可是他却不怕打,就是抓住烟袋不放。
“大过年的,别惹他哭!”外婆边护着胖小子边劝二舅妈。
“这孩子让你大奶都惯坏了,”二舅妈边帮我扫炕边说,“在他亲奶奶跟前也不敢这么闹!”
那小家伙根本不理会二舅妈的唠叨,依旧把玩着外婆的烟袋。
外婆的烟袋是很讲究的:烟锅是纯铜的,金灿灿,很纯厚;烟袋杆是乌木的,黑油油,很高雅;烟袋嘴是白玉石的,虽然不透明,可是和烟杆烟锅配合得十分和谐,整体给人的感觉像件艺术品。平时不要说让谁拿着玩,我和妹妹碰一下也不可以的!现在她却可以让胖小子随便摆弄,可见人的爱心是有对象的,也是有分寸的。。。。。。如果外婆真的有自己的亲孙子,也许她就不会是这个性情了。
杨家不仅害了我的外公,也毁了我外婆的一生幸福!她是天生的贤妻良母,却既无孝顺儿女,又无知心爱人。我不禁为外婆感叹,更为那个时代的女人悲哀!
傍晚时,王家老太太亲自过来,邀请我们三人去她家吃年夜饭,被外婆婉言谢绝了。我的外婆是个很有分寸的人,后来我才慢慢知道,她因为自己是寡妇了,便不再到谁家去串门,包括情如亲戚的王家。我的外婆又是一个很有骨气的人,她没有因为没了外公,就不给我们姐俩做年夜饭,反而做得更加精细,更加周到:炝芹菜――希望我和妹妹一年里都勤勤快快;炖红肉——期望我们的日子从此红火;韭菜馅的素饺子――预示我们的未来就要进财。。。。。。那饺子有园的,有麦穗型的,还有荷包型的,新奇而有趣。还特意包进了几枚硬币,看我们谁的运气好!结果所有硬币都被我一个人吃到了。我还记得当时外婆就用一种很特别的眼神看着妹妹说:“你呀,就是没她有福!”然后又像平时一样,像自语,也像是对我们说,“人啊,心再强,也挣不过命啊!”
也许外婆真的有预感,妹妹的一生真的比我还惨,还苦。。。。。。
过了正月十五,外婆突然让我给妈妈写信。我的心立刻跳到了喉咙里,我想我的大限到了,外婆一定是让妈妈来接我们俩的!便哭着求她:“外婆,你不要赶我们走!我长大了一定养你老。。。。。。”
“外婆,我不念书了!我会做饭。”让我诧异,让我惊惧——平时磕磕巴巴的妹妹,怎么也会说出这么干脆的话!
外婆的泪很快流了下来,我急忙给她拿来毛巾:“外婆,你不要哭,我也不上学了,我们三个一起种菜。。。。。。”
外婆没有擦泪,哭了许久,才缓慢地说:“傻孩子,我说过要赶你们走吗?”
“那为什么要给我妈写信?”我再也忍不住,终于哭出了声!
“年也过完了,她爹都死了,我还不该告诉她吗?”外婆擦了擦泪,“你不用多写,把你外公去世的事说清就行了!”
我含着泪,惊喜地点了点头。
我终于明白,外婆没有给我妈妈拍电报,是因为过年,更是因为怕影响我妈妈和人家过日子!
我好感激我的外婆,她那出奇的冷静,让我惊叹,让我敬重,更让我回味。。。。。。
她几乎预料到外公去世的时间,可是她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慌乱,甚至没有让我觉察出她的任何变化,而是默默地为外公准备好后事该用的一切。我很感谢她的沉着,否则我会更加惶惶不可终日,可又于事无补。
她没有事先麻烦任何人,包括它的弟弟,当杨国发向政府提出要求时,她用眼神断然制止,我敬仰她的骨气,更叹服她的明智!
一个年逾半百的妇人,面对着丈夫的尸身,带着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能够一滴泪都不流,处惊而不乱,有条不紊地做好该做的一切,这是怎样的定力!
当时的我,根本无法理解我的外婆,甚至觉得她对外公没感情,并由此而责怪她,怨恨她,甚至选择了离开她。。。。。。
而今,当生命的脚步踏着时光的脊背,走完了三十年后,我终于醒悟:我做了一件多么愚蠢而荒唐的选择。
痛定之后,我也终于明白,人的性格不完全是天生,而是生活塑造的!
外婆的修养,沉稳,律己。。。。。。是一种洒脱,更是一种难得的风度――我欣赏我的外婆!
也许正是由于感激的挚诚,外婆的一切才成为我生命中不朽的财富,并让我深深体味到生活中每一时刻都有暗示,可惜要等到几十年后才能找到答案!才能在不经意的回忆中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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