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飘来的那些话是他怎么都无法忘却的记忆,他将它们藏在了梦境深处。
什么都看不到。
——你姐姐她和我们不同。
另一道声音从截然不同的方向传来。
“……吵死了!”
他低声骂道,然而嘈杂的话语仿佛拥有意识般随着他的情绪拔高音量,口气也越发强硬。
——她和我们不同。
“能有什么不同!”
——她今天做了什么?
——那是她的同学?
——小息呀,阿姨跟你说过,看住她。
——你没事吧?
——哟,又惹你爸生气啦?
——隗息啊隗息,你又没把我的话听进去,你是要气死我啊!
——到底要我说几遍别让你姐姐跟外人走得太近!快去!把她带回来!
——小息,听话,做你该做的事。
——隗息,别让你姐姐哭。
不同的语调一时间此起彼伏,惆怅的、强硬的、苍老的、傲慢的,少年咬牙切齿地扬起拳头向树枝砸去,细腻的刺痛顺着指骨上的伤口渗进他的皮下。
这是他的梦境,这些是只属于他的梦魇。
可他控制不了。
既然不想让她跟外人接触,把她锁在家里不就好了。
既然不希望她反抗,捆住她的手脚不就好了。
既然不接受她像个普通人一样流眼泪,遮住她的眼睛不就好了。
一边宽宏大量赐予她自由,一边监视她的全部,不让她的行为超出设想的范畴。
“她不是我们的傀儡!”
——她当然是我们的家人,只是……
这句话是他温柔的母亲说出的。
只是……什么?
——你懂事了,小息,你应该理解,她不一样。
不,我不理解。
——不要任性,你爸爸也不想这样……
虚伪。
?
曾经在隗息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保守秘密更痛苦。
尤其保守秘密的对象是朝夕相处的身边人。
?
——小息,你要保护好你姐姐,她是我们家族唯一的希望。
在他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那些大人弯着腰跟他这样说。
应该获得玩具与玩耍的年纪,他得到的永远是武器与看不懂的书。
每逢隗安宁的生日,总会有不少平时见不着面的远亲来拜访,生日会搞得十分热闹,但没有几个人对着隗安宁表示祝贺。
小孩子都爱跑着玩,自然不会太在意,只有乖乖坐在母亲身边的隗息注意到了。
他们在庆祝些自己看不懂的东西。
隗安宁身上有他们极为看重的东西。
长辈们明示暗示他要跟在隗安宁的身边,字里行间透露出担忧,生怕她受到丁点伤害,他没有多想,总是照做。隗安宁对他很好,什么都会想着他。
但有的时候隗安宁的脾气变得不太一样,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经过了乖巧时期,隗息像其他孩子一样接收了外面世界的各种信息,踏入校门没多久,在周围人的目光中,他察觉到早晚跟在自己的姐姐身边是很怪异的事。
同龄人用一种嘲弄的眼神看他。
不仅仅是跟着女孩子这一点让生长期的小男孩感到羞耻,家人从未间断的命令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不能和朋友出去玩,不能补课,不能看电视,不能让隗安宁独自参加聚会……一大堆奇奇怪怪的理由。
而他没有选择,他刚刚意识到自己被捆绑如此之久。
不知不觉,对隗安宁的喜爱扭曲成了憎恨,他憎恨眼前的女孩困住他的足迹,剥夺他的全部自由,让他在一群人的注目下踩着她的脚印前进。如果说监视隗安宁一举一动是他的职责,那么“监督”他是否完成使命似乎是家族中所有人的工作。
他全心全意恨着眼前的少女——
直到知晓真相的那一刻。
从母亲口中得知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后,他冲出家门,漫无目的地游荡,坐在公园的花坛边抱着膝盖发呆。
一切都太荒谬了。
虽然他早就知道他们出生在一个奇特的家族,掌握着寻常人所没有的力量,但他没想到自己行为的背后居然隐藏着这样的真相。
隗安宁就像是个祭品。
原来周遭人看待她的目光并不是看着一个晚辈,而是一件工具。
为了让她无知地长大,还真是废了不少功夫。
隗息回想着,曾经的隗安宁是个很开朗的女孩。
从不介意自己出丑、自己的与众不同,即便谈吐怪异,依然有不少人喜欢靠近她。
可惜这一切都被破坏了,被家中那些迂腐的人,一次又一次。那个会肆无忌惮大笑,受到伤害也会选择站起来的隗安宁正在逐渐靠近他们理想的模样。
而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年少无知的他听从父亲的话,将所看到的全部都说了出来,只为换得他满意的点头。
——小息,记得,如果你姐姐起夜,一定要告诉我们。
为什么?
——这是因为……
——啧,你跟儿子说这么多干嘛,小心被她听见。没那么多理由,告诉我们就对了,听见没?
他假装答应,心里早打好了算盘。
父亲在房间里点上了不知名的香料,到了深夜,隗安宁真的爬了起来,踮着脚在房间里转悠,最终按下大门的把手。隗息大气不敢出,匍匐着跟在后头,见到大门外扭曲的世界后,一屁股坐地上好半天没缓过神。
“姐……姐姐?”
他壮着胆子推开门,脚踩门框,无论如何都不敢踏出这一步了。
没多久,隗安宁回来,睡回她的被窝里,隗息却睡不着。
提前进入叛逆期的他在无数个夜晚睁开眼,看着陷入梦境的隗安宁打开家门,走入充满危险的异世界,双亲永远都是睡梦状态,从未醒来。
终于,他的胆子也开始变大了。
大多数时候隗安宁安然无恙回来,有时身上带着明显的伤,眼睛也是红的,像被人欺负似的。
看着她受伤,她痛哭,她故作坚强,她遗忘。
隗息觉得痛快。
他从没这样痛快过。
恶意与责任交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心上多喘口气——他总是觉得自己被逼得无法呼吸,束缚自己的这个人遭受种种不过是应该付出的代价。
因为没有看著她,自己不知道挨过多少打罚,该让她付出点代价。
直到那一天——
隗安宁发现他没有睡着,带着隗息一起进入梦境。
他看到了那个怪物。
为了救他,隗安宁的左半边身体几乎被刺得血肉模糊。
夜游的事暴露,隗息因为“擅离职守”被关在仓库半个月,他被禁止靠近隗安宁半步。老实说比起罪恶感,当时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几个月后,他放学回家,看到完好无缺的隗安宁站在房门口。
她就像个怪物。
隗安不应该这样想,可那一刻他厌恶得想吐。
哪有人类在遭受毁灭性打击后还能恢复得如此完美。
外面的人们说得对,他一直护着的就是个怪物。
只可惜,他的母亲既懦弱又倔强,悄悄把要求他看住隗安宁入梦的原因告诉了他。
他以为被束缚的是自己,事实上,被卡住咽喉的却是隗安宁。
而她浑然不知。
意识到自己曾经犯下巨大错误的隗息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所有邪恶的念头如同在瞬间被冲刷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足以将他淹没的后悔,和想让她活下去的强烈期望。
隗息终于彻底明白,为什么隗安宁有时会像变了个人。
晚了。
已经无法挽回。
他向湖中丢下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荡漾在水面久久不退去。
她经受了前所未有的洗礼,再度出现在隗息面前时,宛如一具木偶。
隗息看着她直视前方的空洞双眼,对他视而不见擦肩而过,他第一次低下头哭出声。
除了待在她身边保护,已经别无选择。
他暗暗发誓,一定要保护好她,直至生命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