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并无‘错误’道路。”
“怎么会。”
少年若无其事地说：“‘对’与‘错’，乃众生万物对得失的评价，然世间本无对错之分。”
“只有灰色？”
他就像老师教导不开窍的学生那样淡然，惹得少女心烦意乱。
这种圆滑的论调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隗安宁说不出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也许就像烠所说的，一点都不重要。
“话说那位，与隗息相见之人……”
“你认识她？”
她找不到由头开口，想不到少年先提起了。
“非也，不过是看着眼熟。”
“眼熟？是在你失去的记忆里吗？”
“许是如此。”烠笑着说，“汝今天十分浮躁。”
“……还好啦。”
“汝身边之生灵皆骚动不安。”
隗安宁抬手挥了挥，意思意思把它们赶跑。
怎么能把烦躁的原因说出口。
目前来说，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细碎的情感涌动，出现得毫无征兆。
她大致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发展，但这不应该出现才对。先不说眼前的家伙是不是人类，活了多少岁，这不成熟的外貌和比自己矮的体格就不该是思春期的少女会在意的类型。
虽说那张脸的确好看。
告诉他的话，他一定会用那沉淀着无数岁月后豁然开朗的清澈双眸对她投以怜爱的目光吧，就像老者看待晚辈那样。
在烠面前，自己不过是个刚出生的孩子。
不想看到他那种目光。
隗安宁越想越憋屈。
烠歪着头打量少女，说：“汝当真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有吗？”
“对隗氏一族而言，汝格外与众不同。”
“也许吧。”隗安宁回想着在隗息梦境里看到的那些过往，就冲毫无记忆这一点，现在的自己就和当初有着天壤之别。
好像这阵子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过着不简单的生活。
自己也好，烠也好，隗息也好，祸徒也好。
那个祸徒……
隗安宁现在想起他，还会带着难以归纳的心情，那个人是敌人，却用十分温柔的态度对待自己。
在遗忘的记忆中，莫非也有他的身影。
因为他说，“不记得他”。
——忘了的话，我就不是我了。
“咦……”
隗安宁抬起头，顶灯的柔光忽然有几分刺眼。
刚才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女声。
余光中的烠站了起来。
瞳孔瞬间扭曲成了红色——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视线里所有的东西都在逐步变红。
无端生出的凉意从指尖燃烧窜向心脏的方向，曾经在隗息梦境里听到的话语再度出现。她忽然不知该如何呼吸，血液在身体里流动的声音被无限放大，直到震耳欲聋。
离开了梦境，还能感觉到这个声音。
隗安宁立刻捂住自己的耳朵，本以为这是属于隗息的幻觉，突然惊觉，这源于自己。
——我已经……
“我……”
上身不受控制地摇晃，失去平衡地往旁倒下，背后被有力地托住，她连感谢的话语都说不出口。
视线可及的天花板碎裂再拼接，不同的梦境正在飞速闪过，试图扩大入侵现实的领地，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如影随形，拥抱着她，在她的耳边喘息，吐露毋庸置疑的绝望话语，诱导她亲口说出。
——已经……
“已经……不是……”
?
——不是我了。
?
“隗安宁！”
随着呼唤，身体被从内向外恶狠狠挤压了一把，伴随不存在的痛楚消散，隗安宁的视野再度清晰，燥热的身体正在恢复。被熏香环绕的房间带给她前所未有的陌生。
“汝可还好？”
她对上烠的眼睛，看着他漂亮的眼珠里冷色火焰在流动。烠借着袖子的遮挡单手扶住她的后背，讶异地皱起眉头。
“汝这般……”
“第二次。”
“嗯？”
“这是你第二次叫我的名字。”
烠瞳孔微缩。
“此时此刻，汝只想到这些？”
还有很多，很多很多，但一时之间汇聚不成系统的文字。
“为什么你不叫我的名字？”隗安宁没头没脑地问。
少年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无言以对，看向茶几面上的瓷盘，气氛一度尴尬。
“是不想叫我的名字吗？”隗安宁继续逼问。
“原先，并不想这般称呼你。”
简单的几个字揉成一团迷雾塞进隗安宁的胸膛。
“叫我的名字吧。”变化的双唇吐露出不属于她心意的话语，“我希望你能叫我的名字。”
“你……”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她的话语与幻觉中的声音重叠，她看到少年睁大的水润双眼上映照着自己渴求的脸。
“隗安宁并非汝本名，呼唤假名，对汝并无益处。”
“你知道我的名字，对吧？”
烠神色一紧。
?
隗安宁的转变是烠始料未及的。
带着她抓捕梦兽的次数多了，渐渐地能从她身上感到些不一样的东西，加上上次隗息那件事更让他对眼前人抱有疑惑，但没想到会和自己扯上关系——
隗安宁双眼混沌，隐隐闪烁着个歪歪扭扭的三角形，说着连她自己都听不懂的话。
“你知道我的名字，对吧？”
烠眼见少女肤色变深，脸颊上生出火焰一般的黑色印记，一瞬间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作为傀家的血脉使用隗姓对隗安宁来说不合适，现代人使用的名字，只不过是为了方便“标记”或者“被人传唤”所用的代号，她真正的名已经跟随时间洪流消失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烠是出于这个出发点，才没有叫她的隗姓名字，至于自己的名字也是同样，旁人愿意叫，他也顺势接受，仅此而已。
眼前始料未及的一幕掐住了他的分析。
火焰。
在他心里，炎氏一族只存在于师父的书面记载——与火焰相伴的一族，在以水为尊的寒冷时代点燃新的希望之光的一族，彻底改变人们未来的一族，隗安宁脸上的火图腾活生生地突然出现，缓缓流动，那些只存在于记忆里的知识凝聚成更有画面感的存在，在他的大脑里横冲直撞。
房间的温度突然升高。
她不是拥有鬼氏血脉的人类吗，为何会出现炎氏图腾。
这种高深莫测的问题遏制烠的思考。
“你知道我的名字，对吧？”
隗安宁变了个人似的重复这句话，执着地想从他这获得肯定的答案。
——不知。
无论如何这两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很想说，但无法说出。
余光扫到隗安宁身后的地板突然变成草皮，烠瞬间清醒抬起头，墙壁和天花板如同贴画般的凌乱景象拉回他的神志，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必须赶快找到她为什么突然变化的原因。他环顾四周，最后把视线定在正在冒着一缕缕青烟的香薰炉上。
难道是这个？
每次来到隗安宁的家都会闻到一些有些沉甸甸的香味，里面混杂着许多花做为原料，烠对这些没有研究也就不去在意，现在似乎可疑的东西就是香薰。
突然，垫着香薰的椅子被岩石替代，而它纹丝不动。
烠放下隗安宁，从桌上拿起水杯倒在香薰上，伴随滋滋声响，铜器不再吐出烟雾。
随即他拉开窗，让外面湿冷的空气灌入房间。
混乱的房间慢慢放慢景色交替的节奏，终于回复到原状，烠走到隗安宁身边蹲下，没有再伸出手揽住她，只是静静看着。
闭上眼的隗安宁眉头动了动，脸上的火焰图腾变淡消失时才睁开眼睛。
是他熟悉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