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罪之有？”容嘉宁强压着泪意，“只不过团练使大人神机妙算，比你先来一步。还不快谢过。”
“多谢诸位大人。”邹平附和一句，然后道，“乡主，明日盐场上还有诸多要事，您该回了。”
“既如此，还望刘大人抽空调查清楚真凶，还冯大人一个公道。回去后冯大人不要忘了前来拜见，天策府用人命救出大人，不应当白救。”容嘉宁说，“夜深了，告辞。”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只是在面具的夹缝里，没有人看见。
这是她喜欢戴面具的原因之一。没人会看到，她哭了。
她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她因为能够活着而哭了。
·枳县天策府。
“你去干什么了？”常路遥掌上两盏油灯，明黄的灯光镀在他的侧脸，像一幅画，“又喝酒？”
景明没有说话，只坐到常路遥对面休息，顺手将卷轴放在桌上。
常路遥展开卷轴，看了一眼，然后噗嗤一笑：“这是怎么回事？”
“手抖。”景明神色如常。
常路遥晃晃脑袋，将卷轴放回边上：“有什么发现？”
“是他，但是离开一段时间了，不知道会不会回来。”景明似乎不经意地问，“他和这个乡主感情怎样？”
“这个乡主？”常路遥眯了眯他的桃花眼，取笑道，“好冷漠的措辞。”
“不然呢？”景明道，“我们不熟。”
“人家曾经可是喜欢你喜欢得发疯呢！”常路遥说，“当初在雪落门时，我觉得你虽然对她不屑一顾，但对于这种几近疯狂的迷恋，你可是很受用呀！时不时去撩拨人家几下，又扔到一边晾着，让她看清你们之间的鸿沟。怎么？忘了？”
“你替她委屈？”景明没什么表情，“你什么时候从我的伴读，变成了她的说客？”
“替你惋惜而已。毕竟她应该是少数真心爱过你的人。”
“真心？”
“我觉得是，毕竟当年她只有七岁，见识有限，大概不知道秦王世子究竟是多高的身份。那时你看谁都跟别人欠了你一般，委实算不上风度翩翩。我猜她大概是因为这张脸看上你的。”常路遥说。
“这算真心？”
“你觉得什么算真心？”常路遥笑着说，“所谓爱与不爱都是有理由的，看上你，便必然看上了你所拥有的东西。意思是地位，财富，相貌，性情都可能成为理由。你觉得什么是真心？毫无理由？你这种人也敢相信？什么都没有的人有资格还奢望这些？”
“我忽然觉得她说得很对。你，恨嫁，缺爱，还嘴碎。”
“哈哈哈。”常路遥笑得直打滚，“你知道吗，在我这儿因为地位财富的都不算真心，但相貌算，因为地位和财富都容易失去，而相貌与生俱来。如果有一个人因为我长得好看而爱上我，我会很高兴，因为只要我避免自己毁容，这个人……会爱我一辈子。”
“你会变老。”
“爱上我相貌的人，应是能欣赏这幅皮囊慢慢老去的人。因为好看的东西，即使是老去的过程也依然好看。”
“我觉得刚刚说漏了，你不仅缺爱，而且理歪。”景明道。
“是你自讨没趣挑这话头的。荣华富贵不好吗？最近闲的发慌，跑来跟我讨论情爱……啧啧啧……”常路遥不满地瞪他一眼，“话说在雪落门的时候应该是你这辈子最灰暗的日子了吧，毕竟战事焦灼，除了宇文启，剩下的无论谁赢，你都只得流亡他国，一无所有，说不准雪落门倒成了你最好的去处，娶了门主的养女，从此快意江湖，好不逍遥。不比你现在看着风光无限，实则明枪暗箭，对外看着政敌，对内防着王妃要强上百倍。”
“这话换普通人说，得死。”
“我又不是普通人。”常路遥直接用手枕着头，在一边躺下，笑嘻嘻地道，“我说的可是事实。”
“你说错了。”景明道，“最灰暗的日子，是我拒绝他们给我安排的婚事，被送去当质子，结果逃回去后，还是要娶他们安排的人的时候。因为那时我觉得，无论怎么挣扎，黑夜都没有尽头。”
“横竖现在什么都有了，你也别想太多。”常路遥说，“那人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你不如先告诉我她们是怎么和离的，好让我推测出那人到底是一走了之，还是暂时分别。”景明道。
“我一个外人，不过教她几本课业，偶尔聊聊闲事，怎么会清楚她的私事？”常路遥一本正经道，“虽然我拿她当兄弟，可她拿我当慈父啊！”
“……”“她不是什么都跟你说？”
“你这话讲得好像我跟她有什么一样，我到底喜不喜欢女人，你不知道？”常路遥嗤了一声，“而且，曾经除了缠着我旁敲侧击地打听你的事，她很少跟我说其他的。毕竟连城求我过来看着点她的时候，我和她也不熟，除了你的事情，也没有彼此搭得上话的，所以整天除了聊你，就是聊你。”
景明只觉浑身恶寒：“你俩有病。”
“她有病，我又没有。”常路遥道，“况且自我俩从不熟聊到很熟以来，她的病就被我治得七七八八了，从你那边成亲的消息传过来，一直到这次你来，我再也没听到她提你一句。转头就嫁人，安生过日子了。怎么样？我是不是干得极好？你要怎么感谢我？”
“……”景明沉默半晌，忍不住问道，“你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是些‘那人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深沉稳重，世上本没有真正性情冰冷的男人，只不过他恰好不想暖你’这样的大实话，然后跟她说‘人这一生至少都有一朵白花一朵红花，得到了的就是蚊子血，得不到的就是白月光，你的白衣少年注定就是命里的白月光了，得不到算了，看看就得了’……怎么样，我是不是很会开导人？兵不血刃帮你搞定烂桃花，大功一件啊！殿下，您说该不该赏？”
“该。”景明硬邦邦地回答他。
“哟，还不高兴了。”常路遥挑眉，“你看不上，还老想吊着人家，你这人好坏呀！”
“你俸禄没了。”景明威胁他。
常路遥不屑地一撇嘴：“那点零头本来就不够我花，现在是你口中的‘这个乡主’在养我。你要不服气，可以去问问，看她养不养你。实话说，我觉得她这人很没骨气，你只需稍微牺牲色相，她就对你言听计从了，说不定那人的下落也统统告诉你了。”
“你确定她能这么轻易出卖旧爱？”
“她旧爱不是你吗？”
“曾经的情人……”
“一声不吭走掉的人，和抛弃她的人有什么区别，这都快一年了……”常路遥深吸一口气，“她念了你五六年，忘掉还没用到五个月，那个人不过只停留了不到两年，她大概都记不清他长什么样了。”
“有的人啊，就是这样深情又薄情。这样的人通常最爱自己，忍受不了别人的辜负。一片真心捧出去，若得人珍惜，便一心一意地过一辈子，若是被愚弄被欺骗，当场就能放下，明日便能出去喝花酒，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放不下都是上一个，最好的永远是下一个。”
“说的是你自己。”景明刺他一句。
“她是我教的。”常路遥淡淡道，“而且……难道不该活成这样？”
“我们得回了。”景明对他说，“就算我声称重伤，躲出长安，只要还能动，都得回去在宇文启脚边过年关。若没盯紧我，他定彻夜难眠。”
“你走吧，我不想回去。”常路遥伸了个懒腰，“我在这儿过了好几个年关了，并不想回长安。”
“你没义气。”
“义气又不能当饭吃。”常路遥不屑道，“尊贵的秦王殿下，您要是实在无所事事，大可年后再来这儿找我，反正您的使命就是年夜和初一那天出现在紫极殿上随便接受点封赏，向天下昭告当今周帝，您的伯父待您不薄，没有狼心狗肺地忘记您父亲拿命换了他的皇位即可，过了初一，没人会深究您究竟在哪儿。”
“天大地大，就算□□不能待，孤还有其他别院，犯不着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晾着。”
“话不能这么说。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免穿遮羞布……你别这么孤僻！容嘉宁初一去锦官城拜见完，初二就会回来宴请本地各路乡绅，之后夜夜笙歌，直到上元节逛完灯会。若你在此处，便会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嫡系正亲王不如乡县土霸王’。”
“她和巴氏坐拥半个枳县，手中数不尽的金山银山，宴请的乡绅皇商也都是面上身份低微，实则腰缠万贯的人物。这些人穷尽极奢，搞出来的宴会定让你大开眼界。而且他们知道容嘉宁的厉害，巴结讨好得不行，你借着乡主贵客的身份出席，她又那么爱惯着你，到时候一场宴会任你放纵，谁都不敢惹你，想怎么玩怎么玩，让人实在想不到天底下还有更快活的事情。你当真不来热闹热闹？”
“低俗。”景明扔下一句，带上房门自行回房歇息了。
“不解风情。”常路遥叹息一声，也直接翻了身，闭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