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冯懿蓬头垢面,衣冠不整地被带到众人面前。他还维持着被人从背上放下来之后一直蜷缩的姿态,其他大理寺官员见状都是一骇,忍不住窃窃私语。
“冯大人受苦了!”宋大人如此道。
而常于冯懿同行的王大人却是有些痛心地看着冯懿,再看了眼宋大人,一语不发。
因为实在太脏,味道也有些不好闻,刘大人策马上前几步,就忍不住勒住了缰绳,远远的坐在高头大马上,问:“冯大人,可是你身后这人将你掳走,对你严刑拷打,意图加害?”
“大人如此问询当真是别有深意。”容嘉宁咬牙,不经意搭上腰间的武器,“您应当知道,疯子的话不应采信。”
刘大人见状忍不住笑了,脸上都皱起几层褶子:“你怕了,十二太保。”他的眼中尽是得意,落在冯懿的身上,一派尽在掌握。
冯懿暂时沉默着,没有出声。
容嘉宁却流了满头的冷汗。怕,怎么可能不怕,如今局面大势已去,无论是兜着天策府的威严和他们讲面上的事,还是带人马耍赖撒泼讲当前实力,都毫无胜算。她不过强行撑着,努力拖着罢了。
她救不了自己,她知道。一旦冯懿开口,无论他有多么疯癫,有多么神志不清,甚至他只是随便嘤咛一声,都会被当作同意刘大人刚才的言论。
到头了,她心想。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她苟延残喘这些年,终究是竹篮打水。她救不了国公府里那个素未谋面的亲娘,也救不了雪落门至今流落在外的师兄弟,更重要的是,她救不了自己。
韩峰的话不中听,却终究成了事实,洗脚婢的女儿挣扎了一辈子,躲村妇,逃青楼,被驱逐,入行伍,却未能建得一丝功名,便被早早毁去。
她以为,她能有翻身的那一天。
她以为有一天,她可以回到雪落门,把利欲熏心的师叔杀掉,为枉死的师父师娘报仇,洗去自己满身的冤屈。
有一天她可以抓住宋璟轩,逼他重新写婚书,然后由她上门,冷冷拍在他脸上,说“这是我给你的休书”。
有一天她可以青云直上,有自己的府邸,她可以把那个卑微了一辈子,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陌生女人从国公府接出来,告诉她“在这里你不必再当妾,你只是我娘”。
有一天她的官位可以高到出使周国,她可以一袭锦衣华服,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曾经不敢奢望的宴会上,对着那个最好看的亲王说“您好呀,秦王殿下”,然后看看周国的皇帝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能害了宇文柘的父王,还能害她的师娘被皇后追杀了一辈子……
这些都不会有了,她的一切宏图大志,一切痴心妄想,一切沥血前行,似乎都成了一片幻影,一个笑话。
甘心吗?怎么可能?我他妈哪里肯认输。
可……不认也得认,技不如人,愿赌服输。
上一次落到丞相党的手里,是背着逃兵的罪名,他们给了她无数顿拷打,然后在她额头上纹了一辈子都洗不掉的“逃”字,此生都只能用花钿挡住。那次,很久没有流过眼泪的她哭天抢地,跪行到孟桓面前磕了无数次头。
“义父,救救我,求您……”
“义父,我还有用,我还没成弃子,您相信我……”
“义父,我比他有用,为什么要把罪责全揽在我身上,为什么要舍我保他!”
“义父,他们怎么用刑都好,脸上刺字也无所谓,只要留我一条命,留我四肢健全,我还能给您当牛做马……”
“义父,给我一次机会……求您保我……”
……
这一次呢,孟桓会不会出手?培养一个四品乡主不容易,枳县的势力也不能轻易放弃,可若板上钉钉,无力回天,也懒得脏了手吧。大不了再换一个十二太保,重新接手就是,她不就是这么上来的吗……
“冯懿?你听到本官的问话了吗?”刘大人又问了一句,“是不是乐温乡主意图谋害你?是不是她逼迫你做什么对大理寺不利的事情?是不是和盐铁使的死有关?”
韩峰看着这一幕,再也忍不住,憋出了一声笑。
刘大人终于后手都不藏着了。
毕竟区区一个冯懿只能让容嘉宁栽个大跟头,只有牵扯上盐铁使的死,前线战事的失利,才会让整个天策府肉痛。因为容嘉宁不是旁人,是天策府的高官,是靠山王的义女,是握有兵权的十二太保。她绑架冯懿必然与大理寺所查案件有关,只要他们再配上一些“合理”的证据,便可牵扯出天策府谋害盐铁使这般重要的官员,天策府内部贪掉粮草,致使西蜀全军大败等一系列罪责。
而孟桓对此必然断尾求生,到时在丞相一党的攻势下,能不能求生不好说,但十二太保这个尾巴却是必须断掉。
这实在怪不得谁,要怪就怪她自己杀气腾腾从黑市杀出,还带着半死不活的冯懿,被他们一群人抓了个现行。当真是老天保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正好此次在大宁,他们一行人受够了这个贱女人的气,换言之,容嘉宁这个上蹿下跳的婊/子,必须死。
“老不死……”兰凛再也压抑不住脾气,险些策马冲出去给刘大人一刀,却被容嘉宁就近死死攥住了。
“罢了。”容嘉宁低声跟她说,“于事无补,一会儿他们抓了我,你且自行离去,枳县的东西反正都要便宜别人,你尽早回去,能拿多少拿多少。”
“容嘉宁……”兰凛反手抓住她的手,指甲扣紧肉里,“畏首畏尾不像你,骑马杀出去,天大地大,哪里我都陪你逃,区区西蜀算什么?”
“逃跑很容易,但我承受不了失去。我不能承受多年心血付诸东流;不能承受我走了他们踏平枳县,拿曾经愿意追随我的属下泄愤;不能承受我亲娘被容家丢出来顶包株连……我和你不一样,我走不掉……”
“你……”兰凛咬牙,“是我的错,我不该同意你亲自过来……”
“我不过来,你也出不来,到时候冯懿依然会落到他们手里,逃不掉的。”容嘉宁忽而自嘲一笑,“入局太久了,回神时,局面都注定了。”
“冯懿?”
长久地沉默,让刘大人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他转头看看韩峰,两人对视一眼,目光森然。
“疯子的话,不是一向很多吗?”刘大人自言自语,“看他沉默不语,应当是默认了,只不过乐温乡主还在,他太害怕,不敢出声。”
“刘大人明鉴。”宋大人高声应和。
“那不行,冯懿必须开口。”容嘉宁神情冰冷,“不开口,无人证。”
“好,那本官就让他开口。一旦指认,你,立即下马伏法。”
“但愿你有这个本事。”
刘大人一个眼色,宋大人愣了,旋即有些无可奈何地下马,用手帕捂住鼻子,走到冯懿面前蹲下,道:“冯大人?大理寺在为你主持公道呢!你说句话啊……”
“冯大人……”宋大人压低嗓子,用仅有他们二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快说‘是乐温乡主害我,逼我盗取大理寺查案情报’,冯大人……”
冯懿不语。
“大人!”宋大人低声催促道,“快说呀……”
冯懿依然没有回答,宋大人看了看他呆滞的眼神,冲刘大人摇头。“废了。”他用口型说,“没用,不如不救。”
“刘大人别再言语相逼了。”容嘉宁此刻的感觉大概是地狱到仙境吧,刚刚连后事都交代了,明明冯懿就要开口了,却不知是走了狗屎运还是她到底命不该绝。
她淡淡地道:“对于这样一个被你们害得疯癫的人,难道一点怜悯心都没有?临到此时,还想着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刘大人正欲反驳,却听见冯懿气若游丝的声音:“我……没……疯……”
!
仙境到地狱也就在这一刻了,那一瞬,容嘉宁的呼吸骤然凝固。
刘大人闻言,饶是再稳重也也忍不住带着几乎疯狂的得意:“冯懿,你快说,是不是乐温乡主掳走了你,想让你干扰我们大理寺破案,好让某些奸佞逍遥法外。”
冯懿顿了一下,宋大人见状又立即上前,用水壶灌了他满口的冷水。
“咳咳咳……”冯懿被呛得不行,喉咙在寒风中不断抽搐。
所有人,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证词。
这是他身为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官,第一次万众瞩目,被那些大人们用期待的目光注视。
他微微抬头,看着不远处站立的乐温乡主,看她浑身是血,外衫破败,立于刀锋般的寒冷里。他知道她在发抖,却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他的每一句话。
他是世家子弟,他的仕途全部牵系于大理寺,他当然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于是他开口道:“我……指证……”
她如坠冰窖,牵住缰绳的手抓得更紧,双唇都禁不住慢慢发抖,纵然还有面具遮挡所有表情,看上去还是那么脆弱不堪。那副样子却不知为何让冯懿想到几天前春熙阁的宴会上,那个被所有人排挤,背却永远挺得笔直的,孤傲的,传说中的女子。
“我……被……奸人……所截……谢……乡主……冒死……搭救……之……之恩……”他的嗓子还在颤抖,怎么努力控制,都没有用,他只是个书生,脆弱到一捏就会死去的平凡书生。
容嘉宁的身躯一下瘫软了,再给一个来回,她的心脏受不了……
“冯懿,你声音太小,大人们没听清,你……”
“我说……”冯懿打断了宋大人的话,“多谢乡主……救命之恩……”
言罢,他再也没力气去看所有大人们的脸色,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场面一度陷入沉寂,直到渐渐靠近的行军声打破一切,邹平的到来让容嘉宁如蒙大赦:“乡主营救可算顺利?属下接应来迟,前来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