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寸万缕
作者:一只毒蘑菇      更新:2019-07-29 06:27      字数:3269

朱乔终日待在蒹葭宫里清平无事,皇上每天都会来陪她吃顿饭,有时还会教她下棋。

嘘寒问暖,添衣加饭,无微不至。她过了十六个孤独严寒的春夏秋冬,终于迎来了温暖明媚的时节。

自然有无数人听闻了有人住进蒹葭宫的事,于是每天都有许多人“路过”此处,都被侍卫铁面无情地挡了回去。

除夕夜,依稀记起“守岁”这件事来,还是她去年听别的楼奴说的。

朱乔在院子里练了一天的功,天色将将暗下来,忽闻爆竹声悠悠传来,远处天空布满绚烂烟花,如陨落四溅的星辰。

朱乔停了手中的剑,仰头静静看着。屏幽见她似乎有些兴趣,便道:“姑娘,去钟楼上看更漂亮。”

淡烟依旧稳重,凝眉道:“人多眼杂,恐怕不妥。”

屏幽撇嘴,苦着脸道:“钟楼有什么人,况且整日闷在宫里,都傻掉了。”

朱乔思忖片刻,微微一笑,收起剑往屋里走,一边道:“想去就去,有什么不敢见人的。”

转眼她戴了面纱出来,为防有人盯着,朱乔一手拉着淡烟,一手提着屏幽从墙头翻了出去,吓得她们直拍胸口。

取道僻静,朱乔不动声色地打量沿路景物,池阁闲静,庄严端丽。

远远见到一座高大楼宇屹立在城墙边上,檐牙高啄,走近了更觉肃穆磅礴。

“姑娘,我们爬到顶上去。”屏幽道。

有她在何须爬楼?朱乔笑着又拉着她们,一提起便跃起丈许。脚踏屋檐连跃了两三下,两人只觉夜风呼呼吹过耳边,眨眼间便轻而易举地到了最高层的屋檐。

屏幽捂着眼睛不敢往下看,紧挨着朱乔,打颤道:“姑娘,这么高,摔下去可怎么办……”

淡烟虽不语,心里也着实打鼓。

朱乔有些好笑地道:“我自然能把你拉回来。”

说罢仰头看着夜空,烟花还在放,震耳欲聋,这样看果然更为鲜丽壮观,明灭间还能看见疏星朗月。

若能和公子一起坐在这就好了。

她心中总是时刻挂记着,已是融入骨髓的习惯。

不一会,淡烟就催着回去。还按原路走,廊下却遇见两个衣着不凡的男子,身后跟着三五个侍卫。

一个抱着柱子趴在栏杆上呕吐,一个拍着他的背,道:“皇兄喝多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晟王和太子,”淡烟低声道,“姑娘,我们换条路吧。”

朱乔点头,三人刚转身,便听一个醉得口齿不清地声音喊道:“站住!”

无奈转过身来,淡烟屏幽行礼道:“拜见平王殿下,晟王殿下。”

朱乔也跟着跪下。

茶色披风猎猎飞舞的是晟王朱肇,体格高大健壮,满身兵戎肃杀之气,人看着却挺温谨。

平王朱勋比朱肇大不了几岁,看起来却十分衰老。皮肤黝黑,满脸横肉,两边颧骨红红的,浑身酒气。

他撒酒疯似的怒道:“你们为何一见到本王就走?你们是什么人,戴面纱干什么,摘了!”

朱乔看向淡烟,淡烟面色凝重地微摇了摇头,对朱勋道:“殿下醉了,我们是蒹葭宫的,面纱是皇上吩咐的,轻易不可摘下。”

“蒹葭宫……”朱勋喃喃念着这三个字,似乎清醒了些,眼中冷意却更甚,招了招手。

两个侍卫会意上前,一把推开挡着的淡烟屏幽,伸手就要扯她脸上的面纱。

朱乔侧头避了几下,一脚将他们踹开。她还未用劲力,已经痛得他们捂腹哀嚎。

“你……”朱勋吓得更是清醒了几分,颤抖着手指着她:“你敢如此不敬,反了!”

朱肇开口劝道:“皇兄,今日除夕,何必大动干戈,回去吧。”

“轮不到你说话!”朱勋甩开他的手,摇摇晃晃走到朱乔面前,狠狠道:“本王今日偏要看看你长什么样!”说着抬手挥去。

朱乔一把扣住他的手,反手擒住,点了他的穴,朱勋瞪着眼睛叫了一声,昏睡过去。

其他侍卫见了便要上前护驾,晟王抬手示意他们停下,而后亲自下了台阶走到她面前扶住朱勋,对她道:“姑娘受惊了,皇兄喝多了,莫要在意。”

公子说得对,酒真不是好东西。

朱肇看了看她,又道:“姑娘身手不凡,不知师从哪位前辈高人?”

朱乔不知该说什么,只摇了摇头。朱肇也不深究,淡烟谢过他,三人便行礼退下。

回到蒹葭宫又迎来了圣驾,朱启临才从宴席上退下,浑身带着冷冽的酒气。朱乔怕他受风,忙和他进屋。

“今日是咱们爷俩一起过的第一个除夕,你陪爹爹喝一杯吧。”

朱乔被“爷俩”和“爹爹”这两个词惊得瞪大了眼,看来皇上醉得不轻。

朱启临亲自倒了杯酒递给她,朱乔忙双手接下,却不喝,道:“小的不喝酒。”

“一杯也不行吗?”他眨着眼睛看着朱乔,眼中碎光温软。

朱乔心一软,思量了片刻,犹疑道:“那,那就喝一口?”

总不能抗旨不遵,公子宽仁,一定会体谅的……

她端着金杯一口饮尽,被那冲鼻的酒味呛得剧烈咳嗽,只觉得嗓子连着胃部都火辣辣地烧起来了。

俯着身子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差点喘不上气。

酒真的不是好东西!

朱启临没料到她这么大反应,连忙拍拍她的背给她顺气,把酒杯移远了点。

朱乔稍稍平息,眼睛冒着水光,整张脸咳得通红。

朱启临忍俊不禁道:“你这酒量像朕。”他眸光渐深,回忆起了悠远的往事,又道:“这酒的确烈了些,我让人换壶清甜的来。”

说罢喊陈总管端来一壶桂花酿。

朱乔有些奇怪,皇上说她的酒量像他,但他喝了这么多怎么也不见醉……

宫里的桂花酿比中秋在国公府喝到的还要香甜,朱乔爱不释手地饮了一壶又一壶。

朱启临终于有些醉意,兀自语无伦次地说着旧事,也没顾得上管她。到最后烂醉如泥,才被陈总管带走。

朱乔也是微醺,见夜色尚长,心痒难耐,便冒雪溜回了冰洞,还不忘扛一条锦被。

皇城守卫虽严,到底拦不住已经称得上是个高手的她了。

拥着棉被望着洞口,夜晚山林里黑黢黢的,仿佛暗无天日,连月光都照不进来。只能看见黑暗中大雪纷飞,鹅毛般的雪花微微反射着月光。

鞭炮声隐约从外面传来,炸开此刻的死寂,惊起一林鸟雀扑哧扇着翅膀,掠过烟花斑斓的夜空,让她不再怀疑世界是不是只剩她一个人了。

朱乔打了个哈欠,慵懒地窝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红彤彤的脸颊。

去年此时,还有过往的十几年,她都是待在屋里练功。时间于她没有特别的地方,哪知道什么是过年过节。

可是,此刻听着外面的爆竹声,她终于有些模模糊糊地明白年节存在的意义了。

她看着面前的厚冰轻叹一声。

“公子,”她想说些什么,又觉辞穷,半晌只好轻轻道:“新年到了。”

依旧只有冰冷的沉默。朱乔并不着急,她知道他会回来的。

初三、初四……十五,今天好像是元宵节,公子上次说元宵节要吃元宵。

赵厨娘教她包汤圆,做了杏仁芝麻馅的,说公子最喜欢这种味道。朱乔吃不惯糯米,黏糊糊的。

宫里也送来了很多赏赐,朱乔感念,提着自己亲手做的汤圆到林字药铺,请老板转交给“朱先生”。

回冰洞的路上看到街上在卖各种各样的花灯,头顶琳琅满目地挂了整条街,让人应接不暇。

她在一片人山人海欢声笑语中迷茫起来,心里空落落地看着攒动的人头。

很久以后她读到辛稼轩的元夕时,才忽的明白了当时的心境。

买了两盏圆乎乎像满月的灯,在冬风里摇摇晃晃,一路成了山间唯一的光亮。橙黄的光芒照着四周冰壁,添了些暖意。

公子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也许要等到冬天过去,像蛇和熊那样冬眠?

随着梅花凋谢,桃杏都逐渐开了,漫山遍野的花毯五彩斑斓。

虽然还是杳无人迹,却仿佛能听到花儿和鸟儿在叽叽喳喳地笑闹,满山都是这样寂静的生机。朱乔分不清这些花,反正都是红红的。

这日她捧着几枝花回来,远远就看见洞口停着一辆马车。她怔了一下,连忙躲到树后,心跳急促起来。

屏息等了一会,果见玲珑扶着他出来了。

谢微尘在马车前停住,抬袖遮住刺眼的光亮,仰头看了看湛蓝的晴空。

三个多月重见天日,他的肤色几乎与身上的银狐裘一样苍白。他左右环顾了几下,然后上了马车。

辘辘绝尘而去,朱乔才从树后走出来,呆呆捧着花站在洞口。

幽邃的冰蓝和凛冽刺骨的寒气都随他消失了。

朱乔慢慢走进去,洞里一片深黑,一点居住过的痕迹都没有。这三个月,好像只是她的一场梦。

空寂狭小的洞内回荡起一声叹息,余音渺渺。她弯腰将花摆在地上,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