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僻静深幽的山林到华盖云集的坊市，就像从梦境回到了现实。
回到春雨楼的时候正是午时，玲珑喊她去吃饭。
朱乔迟疑了一下，揪着衣摆摇头道：“我已经吃过了，还要练功，就不去了。”
她不想见到公子，她心底总是希望他还在那个冰洞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所以不想面对他，就像不想面对现实，仿佛这样事情就能变成她所想的那样了。
玲珑惊疑地看了她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太阳，狐疑道：“真是奇了……”
朱乔转身走开到暗房去了，一练就到了晚上，玲珑再也没来喊过她。朱乔倒是落下一个习惯，每天要抱着被子睡觉。
她虽没再见过公子，却一直留神他的动静。
一日早上，她刚练完功，躺在树上闭目养神，忽听五楼传来吵嚷声。朱乔立即睁开眼，凝神细细听着。
是玲珑，她不知怎么了，哭哭啼啼的。
朱乔鬼使神差地下来，慢慢往楼上走去，神思不由涣散在这一层又一层仿佛绵延不绝的楼梯上。
“我与月下，只有兄妹之谊，全无男女之情，也绝不会对任何人生情。”
她走到门口时，恰好听到这一句。他语声平静而坚决，如遁空门，令朱乔心惊。
“玲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公子不要赶我走……”玲珑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涕泪涟涟。
谢微尘不顾她的哭求，径自淡淡道：“国公府那边，我会摆平。另外会给你一笔丰厚的钱财，以后你便自由了，想去哪就去哪。若有什么难处，也可随时来找我和月下。你照顾我这几年的情分，我会一直感念的。”
他的语气比平时还要温和，轻如叹息，在朱乔听来却端的冷酷无情，让人心惊肉跳。
朱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愣愣站在门边，看着玲珑一抽一噎地转身出来，面无血色，整个人被抽空了一般。
玲珑低着头与她擦身而过，向楼下跑去。
朱乔已经惊呆了，扭头看了看那很快就消失不见的水绿身影。
宋天霖不知何时出来看戏，房门半掩着，他倚着门框，笑着轻讽道：“还真是前仆后继呢。”
朱乔往谢微尘房里瞧了一眼，他仍背对着房门坐着，背影如千年不变的玄冰，让她头一次觉得寒意遍身。
“去送送她吧。”
他突然出声，朱乔猛地惊醒，低头领命：“是。”
她才如蒙大赦地离开那让人窒息的地方，去了玲珑的厢房。
玲珑正在收拾行李，动作干脆利落，忙忙碌碌像阵风似的。
她抬头看见朱乔，红肿着眼睛笑了笑，是朱乔从没见过的温善和亲近。
“你过来，”她招了招手，朱乔茫然走过去。“坐吧。”她指着一把椅子，朱乔依言坐下，想她大概是要交代些什么。
她丢来一个薄薄的小册子，道：“这是我记着的一些公子的喜恶，有些杂乱无章，送给你了。”
朱乔如获至宝，又听她一边收拾一边跟她说：“我是国公府的家生子，爹娘早没了。”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手足无措地坐在那看着她。
“按规矩，到了年龄就该配给家丁，可我不想。好在平时讨好了月下小姐，就去求她。”
“于是，你就进春雨楼侍奉公子了？”朱乔搭话。
玲珑点头，平静地将过往叙述给她听。
“公子十六岁搬到这来的，在这待了五年。”她也坐下来，看着外面的天，光阴就好像在脸上流转而过。
朱乔愣住，五年……五年前，她才十二岁，那么小，却已经杀过很多人。
七年都待在悬月楼的山洞里，她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是想到公子困在这春雨楼十年，她就替他难过……
“公子一开始，就像现在这样安静吗？”她问道。
玲珑一顿，凄凉笑道：“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很久以前了……”
那是她四岁时的一个严冬，漫天飞雪，她被嬷嬷撵着去挑水。小小的手提着小小的桶，摇摇晃晃地走进内院，有点迷路。
忽然看到不远处的雪地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定睛一看，是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小人。穿着和她一样的单衣立在雪中，一身素白，瘦弱的身子颤抖着，连着那苍白的面容，和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她一瞬间还以为是个冰雕，刚想上前问路，便听那小孩道：“义父，我好冷……”
微弱的声音飘逝在风里，又听一个威严不容抗拒的声音道：“我不是教过你御风术吗。”
她顺着声音望去，檐下站着个深紫衣袍的高大男人。
那小孩伸出手，玲珑睁大了眼，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积雪被吹落，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脸。
然而雪势太大，很快又堆了满身，他无助地喊着：“义父……”
“我的义子不可软弱，坚持不了就冻死吧！”
那声音不近一丝人情，玲珑吓了一惊。孩子不再说话，继续全力与风雪对抗。
那一身傲绝天下的神功，便是这样练成的。往后的十几年，严寒都充斥了他全部的生命，让他再无惧任何风刀霜剑。
这些残酷的训练对死士来说不过家常便饭，可是……
玲珑看着她，她低着头，眼帘遮去眸中情绪，惟见一滴滴水渍在桌布上晕染开来。
“有一些事我一直想问。”朱乔道。
玲珑了然：“你想问公子和月下小姐，是吗？”
朱乔想了想，点点头，算是吧。想知道公子为什么总是很虚弱，武功却深不可测，还有李月下和他……
“告诉你也没事，反正总有一天你要知道的。你知道净莲魂玉吧？”
竟和净莲魂玉有关？
心中又有些意料之中的平静，章宗炼、冼璋华、朱启临、莫如衣，这四个人，自然少不了净莲魂玉。
“魂玉是生于天灵圣泉之底的神器，吐纳天地精华。离开圣泉，就要一直在主人手里，否则就要吸取人的精血。”
“魂玉分阴阳双佩，阴佩在月下小姐身上，阳佩下落不明。”
朱乔惊愕地看向她，淡烟说魂玉自良妃死后便消失了，李月下为什么会有……
玲珑含笑点了点头，默认了她的猜测。
“可是，为什么她，会是国公的义女？”朱乔还是不太能相信。
“这里面连月下小姐自己都不太清楚，我就更不知了。”她摇着头，又继续道：“缺失阳佩，无法使魂玉认主，阴佩便会吸走月下小姐的精血，所以她身子一直不好。”
“后来公子借着阴佩之力练了阴宗，上次我见他运功，应该已练到第五重，炉火纯青了。说起来，他真是一个难得的奇才。”
玲珑不由得骄傲地笑起来，仿佛那奇才是她一样。很快她的笑又暗淡下去，叹道：“只可惜……”
只可惜命薄如纸。朱乔隐约懂得她的慨叹，皱眉沉思。
“那他之前，为何要冰封？”
玲珑愣了一下，问道：“你怎么知道？”
她不言。
玲珑道：“阴佩之力太盛，终非他所能承受。寒毒入体，因而每隔一月便要冰封调息，到冬天更要连封一季。”说罢又凝眉担忧道：“他这几年冰封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没有化解之法吗？”
“若有一天，双佩聚合，应该可以……”玲珑沉眸。
有了阳佩，他也可以用阳佩去练阳宗，到时岂不就是他所说的阴阳融汇，天下无匹？
可是这么多年，章宗炼穷尽天下之力也没能找到……
“春酒会上奇酒的标价，都是魂玉吗？”
玲珑轻笑了笑，摇头道：“那倒不是，魂玉的名声太大，怎么会那么直白地让人家知道春雨楼想要魂玉呢？若知道了，迟早会顺藤摸瓜地揪出月下小姐和公子的隐秘。你记着，绝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想要什么、在意什么，不然就等于奉上软肋，自掘坟墓。”
朱乔一怔，深觉此言有理，牢牢记下，却又不甘心地问道：“若我足够强大，是不是就可以随心所欲，无所顾虑地去争夺想要之物？”
玲珑依旧摇头笑道：“难怪公子总说你是孩子，一个人再强大，也无法与世人相抗。你看国公，越身居高位，顾虑的就越多。”
一时无言，朱乔又问“公子为什么不住在国公府？”
玲珑看着外面，沉默了许久，朱乔静静等着她的回答。
她终于启唇，语气平静：“因为月下小姐犯了和我一样的错。”
朱乔脑中轰然一声，依旧坐在那，迟缓地看着她。
“公子对国公而言不过是个祭品罢了，自然配不上他一生挚爱的遗孤。况且国公多疑，公子心思又太深，即便对国公忠心无二，也还是被国公所忌。”
“公子他……”朱乔出声，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心中一片纷乱。
玲珑惯常地嗤笑一声，讥诮道：“什么兄妹之谊，亲兄妹尚有可能滋生不伦，何况不是亲的！若非深情厚谊，他怎么会甘愿承受这些痛苦？”
她越说越激愤，朱乔竭力平息下来，不妄下定论。或者说，她不愿相信、不肯相信。
既然如此，就不要想了……反正，也和她无关。
“你，你对他这么说，所以才……？”朱乔问道。
玲珑撇撇嘴，抹去眼泪，道：“我以为我服侍他这么多年，在他心里总归有点不一样……没想到，”她笑出来，“不愧是国公义子，平时好像很随和，本性还是那么冷！”
朱乔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小声道：“公子不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