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寺日日香客不绝,车马寂然无声,更衬得庄严持重。
朱乔懵懂地跟着他进了佛堂,见到满室宏伟金身,不禁目瞪口呆。
她想起自己从前杀过的许多人,顿时惭愧悔惧起来。
“不必惊慌。即见自性,直了成佛。从前你为生存所迫,又不明礼义,情有可原。只愿你以后常怀善念,不染贪嗔痴恨。”
朱乔转头,只见他正对自己微笑着,眉眼温柔,慰藉了一颗惶惶不安的心。
她点点头,眼眶酸涩,竟有点想哭。
“公子,你就像一盏灯。”她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一句。
谢微尘一怔,目光愈加温软,也更深远复杂。他看向别处,许久低声道:“我也希望能一直指引你,只是,”他顿了顿,“你更要学会自己面对一切,我总有一天会不在……”
他跪在圆座上双手合十,闭眼礼拜,苍白的侧脸虔诚而坚毅,不知在求什么。
她也跪在他身边,学他的样子许愿。
捐过香火钱后,两人出来,朱乔忽然察觉到一道锐利的视线注视着自己。
她敏锐地看去,只见一堆如花似玉的丫鬟簇拥着一个胖墩墩的矮小老夫人。
那夫人穿一身红桦色绣莲花的锦袍,头插金钗,项挂璎珞,指甲涂着红色蔻丹。臃肿白胖的手像蚕茧似的,抓着一串紫檀佛珠,戴两只墨翠戒指。两只袖子上各套一只绿玛瑙镯子,好不富贵。
朱乔看不出这些衣饰之华丽,只见她笑得慈祥和蔼,眼睛眯成一条缝,睁不开似的,却依稀能看见眼中精光。
“公子,那是什么人?”
谢微尘看也没看,道:“是冯老夫人。”
原来她就是冯嫔之母。
她虽一直和身边人说笑,神色却明显不太自然,几次想往自己这瞟,却又刻意回避。
她身边溜出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粉雕玉琢,颇为顽劣地到处折花喧嚷,大家倒也纵容。
两处迎上了,朱乔侧身想避开,却听冯老夫人喊道:“这是春雨楼的楼主吗?”
朱乔忙堆笑行礼,道:“正是在下,见过冯老夫人。”
丫鬟听了,眼珠滴溜溜转了转,都纷纷笑嘻嘻地给她行礼。
冯老夫人终于正大光明地仔细打量了她,笑吟吟道:“早听闻楼主大名,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玲珑佳人,真是年少有为。”
“老夫人过奖了。”
她拉过朱乔的手,似乎极为欢喜地道:“过几个月是老身六十之寿,欲在春雨楼大办宴席,这先跟楼主预定了。”
朱乔笑道:“预祝老夫人寿比南山,春雨楼定会让您满意。”
回去后她指挥楼奴在后院重新栽种花草,便听一个楼奴从前厅来禀告道:“倚霜楼楼主特来拜会。”
朱乔一怔,皱起了眉。
涟心见到楼主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由十分好奇。
她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楼奴便去领他过来,不一会就看见一个绿孔雀般的人摇着折扇、步履轻浮地晃来。
涟心悄悄打量他,暗叹此人极其俊美,不免在心里和谢微尘做了一番比较。
公子气度朗朗清华,容貌反而在其次。不像这倚霜楼的楼主,美得太咄咄逼人。虽然总是笑着,笑意却无比冰冷。
玉辟寒见到她,微讶地挑了挑浓长的墨眉,走上来拱手笑道:“朱楼主。”
朱乔拱手还礼,肃声说着客套话道:“玉楼主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在下有失远迎,应该是我去拜会楼主才是。”
“楼主客气了,没想到朱楼主非但武艺超群,还生得貌若天仙。”
他语声低沉,与当初调戏她的样子如出一辙。
涟心听到他如此轻佻之言大吃一惊,偷偷打量楼主。朱乔见他笑眯眯的,更加防备。
“哪里哪里,不及玉楼主闭月羞花。”她将上回他刺谢微尘的话原封不动地奉还。
真是睚眦必报。玉辟寒微不可闻地皱了一下眉,笑意不改。
“说起来,上次我来时曾有幸遇见一个样貌不俗的楼奴,一见倾心,两情相悦,只可惜宋楼主未允。”他说着心痛地皱眉道:“还请朱楼主成人之美,将那楼奴送给我。”
朱乔睁大眼,一口气喘不上来。
谁和他一见倾心两情相悦?!
她做楼主后不得不打扮,外表与从前固然有所不同,也到不了判若两人的地步,他装什么?
玉辟寒静静笑看打量她,朱乔面色阴晴不定了一会,伤感道:“我与那楼奴也是相识的,她被宋楼主杀了,玉楼主节哀,我已替你报过仇了。”
玉辟寒一怔,眯了眯眼,没想到她也是个能编的。
“有朋自远方来,恕我不曾远迎。”一个声音打破僵局。
二人齐齐转头,只见谢微尘徐徐走来。
朱乔赶忙站到他身前挡着风,道:“这会风大。”
谢微尘似倔强地对她摇头笑道:“我何时如此弱不禁风了?”
她自知僭越,不情愿地往旁让了让。
他看向玉辟寒,轻轻揖道:“玉楼主,别来无恙。”
玉辟寒笑道:“我自无恙,只是公子似乎越发不好了。”
朱乔冷冷睇他一眼。
谢微尘淡淡道:“玉楼主此番来,是拜会新楼主吗?”
“正是,还是为了去年一桩未了之事。”他瞟了瞟朱乔,道:“上回公子说一颗冰椿子为聘,二楼结秦晋之好,我回去想了想,觉得甚妙。”
谢微尘一顿,不急不缓道:“只可惜,楼奴已今非昔比,不是一颗冰椿子能聘得了的,还需看她的意愿。”
朱乔了当道:“儿女情长,实为负累。”
涟心云里雾里,才理出思绪,这玉楼主要聘的……是楼主?!她立即打起精神,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
谢微尘闻言,看了她一眼。玉辟寒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不由啧啧重新打量她一番。
“我愿与玉楼主义结金兰,也甚妙。”朱乔补充。
谢微尘不禁一笑。
玉辟寒顿了顿,仍是自若地笑道:“不急,不知你喜欢什么?”
朱乔被他忽然认真的问题问得一愣,略一思索,竟一无所获。
“我……”她张唇欲答,不觉低眼偷往谢微尘那瞟,还没看到他的衣袖就慌忙收了视线。
涟心在一边看得分明,不禁抿笑在心里感叹:楼主喜欢什么还用问吗。
“我什么都不喜欢。”她说。
“我此次前来特意给朱楼主备了一份薄礼,还望楼主笑纳。”玉辟寒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盒子。
朱乔虽没兴趣,可是碍于身份礼数,只好接下道:“玉楼主客气了,春雨楼必当好好招待。”
他点头道:“我明日便要回去了,听说金陵夜景十分好,夜泛秦淮岂不美哉,还请楼主作陪。”
朱乔皱眉,只觉他得寸进尺。正要回绝,却听谢微尘道:“也好,你随他去吧。”
她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一时失语:“公子……?”
涟心也奇怪地看了看他。
谢微尘对她认真道:“玉楼主一番美意,不可拂却。”
再看向玉辟寒那张得意洋洋的笑脸,朱乔道:“楼中事务繁多,我抽身不得。”
“有什么事务?每日见你无所事事。”谢微尘在一旁轻轻道。
被当众揭了短,朱乔又好气又好笑。
玉辟寒赶忙接道:“既如此,晚上再会。”说罢不给她开口的时间,扬长而去。
朱乔瞪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涟心自觉退下,留他俩独处。
朱乔转念一想,问道:“公子想去吗?”
谢微尘摇头:“我不爱出去。”
朱乔知道他岂是不爱,只是不能罢了……
“那我也不去,只陪着公子。”她盯着他,见他目光温软,似有动容,不禁巧笑着低声逗问道:“好不好?”
他别开目光,依旧摇头:“我身子不便,去了只会扫兴。”
朱乔道:“什么扫不扫兴的,有公子在就是最好的兴致。公子也该多出去走走,只是恐怕水上风大。”
他不再理她这般请求,看向她手中的盒子道:“看看是什么吧。”
朱乔依言打开,里面是一把小梳子,古朴可爱。
“犀辟尘埃玉辟寒,好一把辟尘梳……很合适。”他淡淡夸了一句,道:“他对你有几分上心,虽不排除是因为你的身份,却也是件好事。别看他表面放荡不羁,其实一直继承倚霜楼先楼主的遗愿,恪守兄弟情谊。又一表人才,武功地位都不逊色,前途无量。”
他越说,朱乔脸上笑意褪得越快,到最后只剩一张惨白木然的脸。
谢微尘视若无睹,继续道:“你年岁渐长,该为终身大事考虑了。你身份特殊,放眼五湖四海难有佳配,他算其一……”
“我不嫁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轻轻发颤。
谢微尘一顿,道:“总有那么一天,该早做打算……”
话未说完,只见她双目通红水光盈盈。他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到了傍晚时分,朱乔真的来请他出去游湖。见她难得如此雅兴,谢微尘终不忍回绝,便点头答应了。
她喜上眉梢地拿了件披风给他带着,一起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