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作者:一只毒蘑菇      更新:2019-07-29 06:27      字数:3482

月白衣袍已经狼狈不堪。他一时竟难起来,浑身如针扎般疼痛难忍。早上被朱乔运功压下的不适在此刻卷土重来、变本加厉。

他一手撑地,颤抖地握成拳,一手捂着虚浮跳动的心脏。

这具无能病体,真的已经穷途末路了吧……

一只手在暗中稳重地托起他的胳膊,将他搀扶起,挡开混乱的人潮。

那手虽纤柔,却带着一股绵绵不断的力量,冰凉地贴在他的衣袖上,温热熨帖了他一直极力掩藏的凄惶。

兵荒马乱,沸沸扬扬,那些喧嚣像与他隔绝,他什么都不管了。只跟随着这只手的搀扶,任它的主人带他越过慌张的人海,到达任何地方。

沉静了一瞬,忽然涌起千丝万缕的思绪。

他被送进一间暗室,那只手便又悄然离开。

他背抵着坚固而冷硬的墙壁,眼前灯火骤明,他闭上眼。

一只手扶上他的手臂。“没事吧?”

他睁开眼,李月下站在他面前,满脸满眼的担忧。

他一顿,无言地摇了摇头。

密室的门半阖着,逃进来的人透过这一条缝隙,屏息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有人点起密室里的灯,借着光看见朱乔一袭黑衣立在阶上,两手各持一柄寒光凛冽的短剑。

底下是一片狼藉,几个舞姬横躺在血泊中,身上或中箭或被桌子压住,不知是死是活。

宫门大敞,只见夜幕下风吹雨斜,显然有人逃了出去,迟迟不见禁卫军便知出事。

忽听雨声中有铁甲声响,一队铁面军如甲虫一般从门窗涌入将她包围,刀尖雨水滴沥。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御前放肆!”

朱乔运功喝问,声震整座宫殿,余音绵绵不绝,这一嗓子就足以让普通人心神震荡一会了。

无人应答,刀锋一提,整齐划一地从四面八方向她砍来。

朱乔嘴角下撇,潮湿的晚风轻扬起鬓发。密室中的人只见壁上影子摇曳,叮叮当当几声,刀剑已纷纷散落一地。

虽在场的人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也听说过春雨楼楼主的威名,但百闻不如一见,亲眼看到先前的娇柔女子顷刻间就制服了十几个反贼,尽皆骇然。

几个臣子内心想的却是:武林没落许久,竟出了这样一个武功高强之人,实为隐患。

又是一队人马进来,将那些反贼就地格杀,顿时血流成河,空气中满是潮湿的血腥味,令人欲呕。

灯光骤明,众人这才出来。

晟王压着衣冠不整的朱勋匆匆赶来,跪下道:“儿臣救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朱启临挥了挥手,目光转向面色木然的朱勋,却是失望多过惊怒,只淡淡道:“孽障。”

晟王也痛心疾首道:“皇兄,你怎么如此糊涂……”

朱勋呆愣半晌,却仰头向天狂笑,仿若疯癫崩溃,什么也不管了

“这么多年,你有没有看过我们母子一眼?!我拼命地读书、练武,你不在乎。我骄奢淫逸,你也不在乎。你既然那么厌憎我,何必要生下我!”

他双目圆瞪,伸手直指朱启临。

“你!”朱启临面色铁青,不知是怒是伤,朱乔忙扶住他。

朱勋又是一丝冷笑,毫无惧色:“你杀了我吧!”

他转身在地上一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谁也想不到他竟敢说出这番大逆不道之语,却唤起了朱启临的一点舐犊之情。最终只是贬为庶人幽禁于乌衣巷,冯茜音也禁于冷宫,冯府上下画地为牢。

不欢而散,一直到出了宫门,朱乔还有些奇怪:“平王怎么会突然谋反?”

未免太蠢了些。

谢微尘紧皱着眉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缓缓道:“冯嫔母子虽然跋扈,却很有分寸,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况且还有个冯老夫人善名在外,皇上没有借口贬降冯氏。”

朱乔一怔,不敢相信:“公子是说,皇上他……?”

“你看晟王救驾有功,朝堂风向很快就会变了。”他淡淡补了一句。

难怪皇上的反应那样平静……只是对自己儿子这般算计,难免让人胆寒。

“不过是帝王心术,向来如此,不必太惊慌。”谢微尘安抚她,“皇上有他的苦衷,他对你,还是真心实意的。”

朱乔沉默半晌,道:“出了这些糟心事,冯老夫人的寿宴也搁置了。”

谢微尘一顿,道:“冯夫人虽然吃斋念佛,但毕竟是冯家人,你还是不要和她太亲近。”

朱乔点点头,道:“公子不要想那么多了,快点休息一下吧。”说着又开始运功给他输真气。

谢微尘无奈一笑,很快在这温暖宁谧中睡去,朱乔看着他却愁眉不展。

自归来后,谢微尘便一病不起,终日缠绵病榻。

韩太医说只能慢慢调养,朱乔忧心忡忡,什么也不做了,昼夜侍奉汤药,无微不至,不肯离开半步。

谢微尘大多时间都在昏睡,也劝不住她。

未过半月,他渐渐好转了些,每日清醒的时候逐渐增多,也能吃得下饭了,只是还很虚弱。

这日朱乔刚迈出屋子,便见涟心领着一个小厮走来。

那小厮一身国公府仆役的装束,朱乔心里一惊,唯恐章宗炼又要发难。

小厮是章宗炼身边的人,平日跟着章宗炼沾了几分光,受尽奉承。对章宗炼和李月下都是忠心不二、毕恭毕敬,在外人面前便狐假虎威、倨傲不屑。

尤其知道朱乔为章宗炼所恶,更没有好脸色,虚虚作个礼便要见谢微尘。

朱乔道:“公子沉疴不愈,刚睡下,不知国公有什么吩咐?”

“事态紧急,刻不容缓,还请楼主快让奴才去见公子。”

朱乔微一蹙眉,见他神情急切,也不敢怠慢,只好转身先行进屋,一面道:“还请和缓一些,勿让公子心绪起落。”

屋内帘幔重重深掩,唯有一盏灯火照得光影幽然摇曳,迦南香温。

朱乔坐到床边,柔声轻唤了几下。小厮看着床上那玉雕般的人,精雕细琢而毫无生气。双眼艰难地缓缓睁开,竟呈迟暮垂老之态,看来真是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了。

“怎么了?”他声音低哑虚弱,困倦不堪。

小厮尽量缓着口气说明来意。原来章宗炼欲和马家结亲,李月下抵死不从,引得旧疾复发,危在旦夕。

章宗炼不敢再逼,李月下又得陇望蜀地要求见谢微尘。想着让他来劝一劝也好,章宗炼便答应了。

谢微尘听见他说李月下已绝食两日,急得挣扎着坐起便要下床。

朱乔紧拧着眉扶住他,心中怨恨在这当口发生这种事。又想那马公子相貌言行庸俗无度,章宗炼怎么想的,竟要将李月下许给他。

难道在他心里,公子连那姓马的都不如?

谢微尘已披衣起来,朱乔知道劝不住也不该劝,却还是担忧望着他,希望他别去。

见他毅然决然,她道:“我跟公子一起吧。”

小厮瞥了她一眼,心想那国公府也不是她想去就能去的,真拿自己当个东西。

谢微尘摇头,宽慰她道:“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

朱乔一路送至院门口,望着马车辘辘远行到街口,在拐角处消失不见。

她立在门槛前,那马车仿佛载走了她的三魂七魄,让她一时不知该去何处,该做什么。

“楼主……”涟心看她站了半晌,上来怯怯喊道。

朱乔回过神来,一转头望见檐牙高啄的楼宇,只觉空寂无依。

他会回来吗……也许李月下再求一求,章宗炼一高兴,就让他回去住了。

这里,终究只是他的寄居。就算回来,终有一日,也是要离开的,天下岂有不散的宴席。

尽管他生性平和,但朝夕相处多日,朱乔能感觉到他并他喜欢春雨楼——谁会喜欢困住自己的牢笼呢,能离开是件好事吧?

她取了壶清酒在庭院坐下,风定人闲,涟心站在一旁随侍。

望着从门扉那延伸而来的细长小径,路旁绿草深丛中开着几朵零星的牵牛花。朱乔自斟自饮,一坐就坐到了斜阳西沉。

霞光四射,暮云烧得火红。远远天际处一波黑云涌吞上来,已到了戌时。楼奴仆役察觉气氛不对,都躲得远远的,四下里寂静无人,昏暗凄清。

涟心饿得招架不住,肚子响了好几回,道:“奴婢去拿晚饭。”

朱乔摇头,道:“你自己去吃吧,不必在此陪我。”

低沉淡漠的声音在此刻萧索余暑的晚风里,竟显得苍凉而沧桑。

涟心轻叹一声,给她斟了一杯酒,鼓起勇气道:“玲珑姐姐最是通透豁达,曾教过奴婢一句话,人生在世,需学会一个‘私’字。要懂得自己心疼自己,切莫指望他人。有人怜惜固然是人生之幸,无人怜惜——也不过是世间常态。如果连自己都不知道心疼,别人就更不会顾怜。”

朱乔吸了一口气,眉间一蹙,终于落下一滴泪。

她仍是沉默凝望香径的尽头。

她只是心疼他。一切苦楚她皆知,却还是无法自控地心疼他。

*

谢微尘独倚阑干,眯眸眺着远处,细细秋风扬起宽大的月白外袍。

他在春雨楼十年,再次重回这自幼长大、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雀跃。

“哥哥,我们走吧。”

李月下从屋里出来,她一见他便百病俱消,立即愿意更衣吃饭了。

谢微尘点了点头,向饭厅走去。

李月下虽还虚弱着,脚步却比平时还轻快,一路都在端详着他。

谢微尘目不旁视,他想起一个人,也喜欢这么瞧着他。

心间掠过一张面容,柔柔暖暖,像此刻吹过发侧的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