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眼问道:“我何时在何地跟你说过这种话,又有什么人证物证。”
马西明见她浑身杀气四溢,不禁往旁挪了挪,道:“此事自然隐秘,哪有别人知道……”
朱乔不再与他纠缠,对李月下道:“月下小姐也信他吗?”
李月下摇头,依旧不看她,漠然道:“你确实救了我,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
朱乔黯然,只觉得荒唐可笑,想扬长而去也不能,只好无可奈何地对章宗炼一拜,道:“朱乔从未做过任何悖逆之事,国公明查。”
她伏在地上,静候章宗炼的决定。
马公子道:“国公,若没有楼主挑唆,我怎么敢做这种事啊!”
章宗炼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摸着他的头,缓缓摇头慈蔼笑道:“你胆子还不够大吗?”
他声音和缓低沉,却莫名让人毛骨悚然。朱乔在旁边都觉得背后发凉,更不用说马西明。他浑身战栗,像极一只被蛇缠紧的兔子。
“你不仅敢打国公府小姐的主意,还敢嫁祸春雨楼楼主,是何居心?”
朱乔闻言一怔,李月下也微微吃惊地看了一眼章宗炼。
“国公……?马公子不可置信,见他目光狠厉,心底一片冰凉。良久才想通,惨然笑了笑,道:“国公英明,我罪该万死,只望国公不要迁怒于马家……”
朱乔只听到咔嚓一声轻响,身边的人就软倒下去,没了声息。她不禁想起那时在悬月楼,也是这样跪伏在地上,命悬一线。
“起吧。”章宗炼道。
“谢国公信任。”她站起来,垂头看着他深紫色的衣摆。
“你救了月下,想要什么奖赏?”
“朱乔曾拜读过国公文集,国公说习武之人当以锄强扶弱为己任,惩恶扬善。朱乔时刻铭记在心,即便是陌生人有难,也会拔刀相助,何况月下小姐和国公于我恩重如山,怎敢要赏。”
李月下不屑地转过头去,分外不喜她这般油嘴滑舌。
章宗炼也轻轻一笑,拍了拍她的肩点头道:“听说尘儿又不大好了,劳烦你多照看了。”
“国公放心。”
章宗炼顿了顿,道:“你与尘儿朝夕相处,又郎才女貌,我想牵个红线,你意下如何?”
“义父?!”李月下在后面叫道,章宗炼不理。
朱乔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后立即跪下道:“我与公子绝无逾矩之处!”
章宗炼拉起她,笑道:“这么紧张做什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怕你嫌尘儿残躯病体,不肯误了青春。”
……
那个刀光剑影里、腥风血雨前都能不动声色的女子,此刻心头猛跳,满脸滚烫,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
她咬了咬舌尖,说出这辈子最大的违心之言:“朱乔不敢嫌弃,只是一来朱乔微贱之身配不上公子,二来朱乔从未对公子有过任何非分之想。公子应另有良配。”
章宗炼有些意外,挑眉道:“当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她低下头去,铿锵道:“当真,不敢欺瞒国公。”
李月下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舒了口气。
“如果我说,这是尘儿的意思呢?”
风住花落,满室余香。
朱乔猛一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他。章宗炼但笑不语,观察着她的反应。
“义父?”李月下又脱口喊了一声,语气茫然惊慌。
朱乔低下头,道:“朱乔不想嫁人,还请国公成全。”
章宗炼侧头对李月下道:“你先退下,我要单独和朱楼主谈些事情。”
李月下虽有些娇纵,却掂量得清,即使不愿也只好悻悻离去。
朱乔微微皱着眉,不愿独自面对章宗炼。
“想必你也听说了魂玉将在圣泉谷重现的传言。”
朱乔一怔,他又道:“等过了明年的春酒会,你和其他三楼的楼主一起去看看。”
她顿了顿,道:“朱乔斗胆一问,国公苦寻魂玉,是为了练成阴阳宗,还是……”
话音未落,她已被他扼住喉咙。
“你只要按我的指令去做,没有过问的资格,将来我或许还会用魂玉为尘儿续命。”
朱乔置若罔闻,依旧直直逼视他的双眼,近乎疯狂地质问:“公子一直视您为亲父,国公却将他当成什么?”
她被一掌打得摔到门边,章宗炼的手微微颤抖着。
太像了……她那样盯着他,和二十多年前,莫如衣看他的样子,一模一样。
“你故意不让我回谷,就是要等他们两败俱伤,再去假惺惺地帮我报仇?”
记忆中的诘问依然清晰如昨……
朱乔爬起来,侧头回望着他,目光凛冽如电。
她丢下那一句话就赶回圣泉谷,饮下沅湘无波,将昔日柔情蜜意忘了一干二净,成了他人之妇。
章宗炼翕动苍白的嘴唇,摇着头往后退了几步,跌坐进椅中。
朱乔见他这副疯癫的样子,心里一紧,他慌张恐惧的神情,和那日冯嫔如出一辙。
苍老的手握碎了檀木扶手,木刺扎进手中,他竭力平息下来,额上已是一片虚汗。
“退下。”他垂着头不看她。
朱乔不敢多留,起身便走,跨过门槛时却听他道:“尘儿的话不是我捏造的。”
“你身卑位贱,若立下功劳,我未尝不可促成你们一段姻缘。”
朱乔一滞,抬眼平视前方。
骄阳似火,金风拂槛,曳动少女清浅的心事。
她没有立即回去,而是找了个地方调息,然后憋着一口气一溜烟地奔回春雨楼,远远瞧见门口那个月白身影。
脚步越来越快,距离越来越近,慢慢看清了他的脸。
谢微尘午睡初觉,发现她竟然不在,问了涟心才知道她去了国公府,便急忙出来了。
“公子。”朱乔在他面前站定,看着他不语。
谢微尘见她跑得满脸通红冒汗,问道:“义父唤你何事?”
她欲言又止了几次,终究只摇了摇头。
谢微尘看出她神色有异,问道:“义父,和你说什么了吗?”
朱乔下意识摇头。
他转身往楼里走去,淡淡道:“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在意……”
*
没过几日,马家因罪被抄,马侍郎流放苦僻之地,最终惨死他乡。马家上下没入奴籍,连收殓的人都没有。
谢微尘这才知道始末,问朱乔道:“马西明固然大错特错,不过好在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如果让义父知道,必然血洗马家,你不愿见祸及无辜,又怕闹大了有损月下的名声,所以不曾提起,可是如此?”
她不言。
他轻叹一声,这些年来她性子越发深沉至此。
“心慈固好,手却不能软。做事之前,总该想好一切可能,对方是不是值得你留条活路。”
她默了默,道:“我做我想做的,是为顺全自己,并不在意别人如何。纵然引火烧身,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况且事实如何,国公自然清楚。他不喜欢我,想顺水推舟除了我,我怎么做都是错。”
世间又岂有什么真正的黑白对错,不过是由强权者随心所欲地判决。
谢微尘深深看她一眼,道:“你倒是看得通透。”
朱乔笑了笑,忽而俏皮道:“这是近朱者赤,有公子在,我自然高枕无忧。”
他也笑了,却垂眼道:“我终有一天会不在的,那时你又该怎么办呢?”
他语气认真,似是当真在思索身后之事。朱乔一时红了眼眶,懊恼不已,道:“公子去哪我就去哪。”
她这话有些孩子气的天真和幼稚,谢微尘不应。
秋去冬来,朱乔潜心修炼,跟着谢微尘虎头蛇尾地学了些琴棋书画。她于这些到底没兴趣和天分,只求不丢春雨楼的脸罢了。
年关前后,春雨楼给贫苦人家和流落街头的乞丐发放御寒用物。
此举带动其他商贾纷纷效仿,让皇帝在朝堂上着重褒奖了一番,春雨楼更是声名远播,宾客盈门。
朱乔时而亲自巡视,一日见人声喧闹,涟心掩着手臂,身上沾了粥水,在冰天雪地里腾腾冒着热气。可怜巴巴地呆在一旁看着哄闹的人群不知所措,所幸有楼奴在场维持秩序。
朱乔快步过去,拿出手帕给她擦拭,问道:“怎么了?”
涟心受宠若惊道:“没事,刚刚人太多,又饿得很了,一拥而上把锅撞翻了,可惜了那些粮食……”又指着身旁的人道:“楼主你快看看他。”
朱乔这才看到一个楼奴装束的高瘦少年,他和其他楼奴逼退了闹事的人,转过身,眉眼逼仄如刀,锋芒冷冷。
朱乔目光落在他腰间的晶石上,是一条赤晶石。
他身上被滚粥泼得透湿,想是为涟心挡了一挡。双手烫得通红,脸上却毫无表情,像个死人似的。
楼奴对她下跪行礼,朱乔撇过头对涟心道:“楼奴皮糙肉厚,这点伤不妨事。”
涟心无奈,径自过去怯怯地嘘寒问暖,道:“你叫什么名字,疼不疼?我带你去上药吧。”
楼奴漠然不答,身形如魅般一晃而逝。涟心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人就无影无踪了。
她茫然四顾,又转身瞧着朱乔。
“楼主,这些楼奴怎么都不爱说话,像哑巴一样。”她又是窘迫又是埋怨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