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乔看着那楼奴离去的方向，心想他年纪轻轻，轻功就如此不俗，一时竟生出“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慨来。
“你不是和几个楼奴交情不错吗？”朱乔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转身往楼里走。
“楼主……”涟心愣愣的，朱乔指的是那两个难得外向的楼奴，时时拉拢她，打探楼主的事。
涟心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却不曾有过防备。其实楼主也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过什么弱点，唯一的弱点……大概是公子吧。
“奴婢是不是不应该……？”她迟疑不安。
“你只要知道，楼奴和我们，并不是完全一条船上的。”
涟心想到楼主当初也是楼奴出身，杀了当时的宋楼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这之后她反而更一发不可收拾了，天天满楼跑，搅得所有楼奴鸡犬不宁，又不能对她怎么样，只好都躲着，三十七个人在偌大楼里玩捉迷藏一样。
不仅如此，涟心还总旁敲侧击地缠问她当楼奴时的生活，朱乔才发觉她的胆子不知何时变得这么大了。
春酒会既过。天气晴暖，朱乔花间舞剑，伴随着低沉琴音穿梭于缤纷落英影里，身形飘逸潇洒，如龙似鸿。
一曲毕，余音不绝。
她掸去两肩落花，对谢微尘道：“这《平沙落雁》意境悠缓祥和，十分合贴公子。衡山派掌门辛苦寻到此曲，还能配合着音律创出这样一套流利的剑法，不愧为一派宗师。”
说罢又意犹未尽地挥了几下月徊。
他微笑道：“你我私下做个消遣也便罢了，你如今已是一楼之主，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一号人物，可不能再偷学别的门派，让人看出来不好。”
朱乔不甚在意地笑嘻嘻道：“能学到就是我的本事，管别人怎么看。”
其实也不是她稀罕别家的功夫，只不过恰巧听闻了此事，又想谢微尘好琴，便借花献佛地弄来，让他一览这失传许久的名曲，自己也跟着附庸风雅一番。
谢微尘无奈摇了摇头，又听她道：“那就不练别人的了，我自己比划几下，还请公子不吝赐教。”
“哦？”他闻言立即直起身来，煞有兴趣。
“不过，”她歪头道，“还需就着公子作的《卷潮来》。”
谢微尘恍然，料想她是依据自己的琴曲而创了些招式……
当下依言抚琴，朱乔收了月徊，开始挥舞掌法。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
这是他百无聊赖之际依着御息诀作的一套琴曲，四十八式二十四操，这是其中之一，含了“风卷潮来”和“风送潮归”两式。
上阙气势恢宏，举重若轻。当年朱乔目睹宋天霖虐杀郑灌，忧惧惴惴，他便用此式卷来草叶编成月亮赠她。
下阕排山倒海，力摧天地。朱乔夜取冰椿子，与玉辟寒缠斗不休时，便是这招将玉辟寒挡住。
也曾无数回想过亲自操练，或运掌或仗剑，终因病体孱弱而成了痴人说梦。
原以为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参透御风之奥妙，这二十四曲终究只能聊以□□，不曾想……
见她出掌豪迈洒脱，收放自如，分外契合这琴心曲意，更与招式效力如出一辙，便宛如自己出手一般……
指尖一颤，弦音蓦地滑落开去。
朱乔停住，疑惑地回首看向他。
谢微尘低头拂了拂琴弦，似有些汕然地轻笑低喃道：“我出错了……”
朱乔不明所以，他又抬头问她道：“所有的琴曲，你都记下了？”
这顷刻间，公子仿佛有些微妙的变化。她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不一样了，只觉得他此刻的微笑如这初夏日暮的清风般温柔得令人惬意。
“是啊，以后我每天都给公子表演一遍，好不好？”
堂堂春雨楼楼主，这话说得好像她是个卖艺杂耍的。
谢微尘失笑，将这些琴曲的由来告诉了她。
“你内力虽已有数十年之深，但仍难驾驭御风之术。不过仅凭琴音就能领悟这些招术已是难得，我这就将御息诀传给你，以你聪慧，定能早日练成。”
这虽是朱乔意料之外，却也并无多大惊喜，只笑着点头称好，又对立在他身侧随侍的涟心笑道：“刚刚见你比划，是在偷师吗？”
谢微尘也转头看她，涟心脸一红，忙摇手道：“不，奴婢没有……”
谢微尘莞尔笑道：“涟心最近好像确实很痴迷武艺，不若近水楼台，楼主收个弟子吧。”
朱乔道：“习武需从小练起，涟心现在恐怕太晚了。”
涟心羞窘地端起茶盘道：“奴婢去换壶茶来。”说罢忙落荒而逃。
朱乔抿笑看着她的背影，眨眼道：“公子猜涟心这是怎么了。”
谢微尘本没放在心上，听她如此说，往涟心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挑唇笑道：“红杏枝头春意闹……只是不知是何许人也。”
她正要回答，他又道：“想来除了楼里的楼奴，不会有别人了。”
朱乔敛了笑，颇为凝重地点了点头。
谢微尘漫不经心地拨弄几下琴弦，听她道：“我之前就注意到她和那个楼奴，那楼奴武功样貌都不错，只是对她不冷不热的。”
她语气有忧虑不平之意，其实这么傻的人又何止涟心一个。
谢微尘笑道：“楼主对下人的琐事也如此体贴，实在无微不至。”
朱乔见他浑不在意，不禁道：“涟心好歹侍奉你我一年多了，公子就一点也不关心吗？”
谢微尘难得斟酌了一会，怕回答不好，让她觉得自己冷漠无情。
他仍旧拨弦淡淡叹道：“各有各的缘孽，关不关心又能如何呢？”
朱乔长叹一声，故作哀伤道：“看来我于公子而言也是无足轻重了。”
弦声停息，他默然不语。
朱乔在他对面坐下，道：“我有一事要和公子商议。”
谢微尘见她郑重如斯，心中已经明了，静听她道：“清平居那查到一些消息，有人说魂玉将在圣泉谷重现，我欲动身前去一探究竟。”
圣泉谷是天灵一脉世代避居之所，远在千里之外的昆仑山。
朱乔自从打算找到魂玉来治好谢微尘之后，便搜罗了无数和其有关的记载与传闻。
天灵族的来处已不可考，传说谷口布有奇阵，古往今来无数对其趋之若鹜的人，穷尽心力也难以进谷。
不过天灵族也不是完全与世隔绝，族长和长老会定期出谷，以免因循守旧，被人钻了空子。
族中分入世和守旧两派，二十二年前，入世派勾结外界大闹一场，族人死伤惨重。
幸有莫如衣力御外敌，但天灵族终究灭门绝户，圣泉谷寸草不生。
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已成了一个无解的谜。所有门派都讳莫如深，连一点风传都没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知天灵圣泉从此干涸。
唯一不曾被武林遗忘的，只有下落不明的净莲魂玉。天灵合族长眠二十二年，魂玉挑起无休止的纷争，似在替已故的人招徕陪伴……
谢微尘目光一凝，随即浅笑开去，道：“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捕风捉影、虚无缥缈的事，派人观望着便可，不值得你亲自去涉险。”
从前倒也有过诸如此类的传闻，都被时间证明是大大小小的阴谋陷阱。
可现在这个却有些不同。据她所知，此事已在各大门派中流传许久，各派都小心翼翼地掩盖着不让别派知晓，自己秘密打探。毕竟夜长梦多，这才不小心泄露，瘟疫般地越传越广，越传越真，引得天下哗然。
若说有人意图不轨，可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在所有门派中散布消息，又如何让各派信以为真。这两点不是凭一人之力就能做到，必然是个如四楼般庞大而缜密的组织了，但这样的存在，绝对逃不过四楼的监视。
虽然朱乔仍怀疑背后蹊跷，可有消息总比没有好，但凡有一丝希望，她就不会放弃。
况且她也有自己的私心，想借此机会到外面看一看、闯一闯。
见她仍是不甘，谢微尘又劝道：“你身居楼主之位，如何能脱身而去呢？”
这也不是什么难题，春雨楼三十年来早就有了它自己的运作方式，谁是楼主、有没有楼主都无关紧要。
朱乔奇怪问道：“公子难道不想早日找到魂玉吗？”
他纵然不在乎自己，也该为李月下着急。
谢微尘一顿，平静道：“命里有时终须有。”
朱乔忽然气恼，她为他天涯海角地四处打探，他倒好，到现在还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你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她悲怒交加，一时也顾不上礼数了。
谢微尘也不以为忤，低着头，半晌道：“朱乔，”他轻轻喊住她，“我这一生，比许多人都顺遂，没有任何遗憾，更没有怨憎。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心中，千万不要因我而留恨……”
“公子……”她咬牙许久，终是忍不住泣不成声，
她悲痛欲绝的样子，仿佛那一天就在眼前。
他勉力笑了笑，眼眶却也红了。
“我说这些不是让你伤心的。死亡是所有人的宿命，我并不在意，早走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