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灵清眼中闪动如水柔光,忽然神色又变,悻悻道:“可是那皇宫规矩繁多,就算万人之上也处处受制。莫姐姐那样的人,竟也香消玉殒。哪有我在这天风宫逍遥快活,无事不可做,无处不可去。”
朱乔道:“此事古难全,所求不同,各得其所便好。”
曲灵清看了看她,笑道:“你倒看得很开。”
曲灵清总喜欢瞧她,说她长得像朱启临。
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朱乔有时揽镜自顾,竟也觉得能看出几分相似。
怎么以前没能看出来呢……
朱乔喜欢听她说过去的事,和皇上告诉她的联系在一起,碎片逐渐形成一个模糊的故事,隔着遥远的时光,显得那样亲切而又神秘。
曲灵清又问了问她朱启临的近况,朱乔一五一十地都告诉她。
说到废太子谋逆之事,曲灵清冷哼道:“冯茜音那个贱人,换了我早就将她一掌拍死,亏他忍到现在还没杀了。”她越说越恨,狠狠塞了把樱桃。
谢微尘在第五日终于醒来,曲灵清一来,二话不说,“吧唧”两声响亮地在他左右脸上各印了个香吻,身手敏捷至极,以至于谢微尘和朱乔都没反应过来。
“小微尘你终于醒了,可把你曲,曲……”她一时不知该自称姐姐还是姨姨,抓着谢微尘的手摩挲着,占尽便宜。
谢微尘一直石化着,两颊唇印鲜红,朱乔皱眉道:“前辈。”
曲灵清促狭一笑,道:“这几日趁你不在,我还做过更过分的呢。”
说着对谢微尘眨了眨眼,媚眼如丝,朱乔不禁脸红。
谢微尘抽出手来,往后挪了挪,瞥了朱乔一眼,脸上连着脖子微红,低头道:“多谢曲宫主相救。”
曲灵清摇着头叹道:“长大了不好玩了。”又溜走了。
休养了几日,两人拜别曲灵清,启程去往太白山。曲灵清准备了马车,又派两名入室弟子护送。
三五天后,终于来到太白山附近,在一家破旧的小旅店住下。
山脉逶迤,远望高耸入蔚蓝天幕,巍峨不见其顶。云雾茫茫,白雪皑皑,气象森严。
那神医也真会选地方,在这隐居,日日对着这样的景色,必定能使心胸开阔。
朱乔叹了一声,谢微尘穿上了冬装毛氅,容色如雪,问道:“一路见你似有心事,怎么了?”
从他醒来她就一直寡言少语,与从前大相径庭。他心中隐约明白,踌躇多日才终于问出口。
她不答,兀自看着窗外,淡淡道:“公子,等你病好了,我们春日再来一次。当时满山苍翠,又是另一种景象了。”
谢微尘一愣,察觉她的回避,只好点头不再说话。
在山脚下打听了一番,村民说起那个神秘的白衣老者都眉飞色舞,个个有如亲见。
有的说是神仙,有的说是野人,但追问下去究竟何时何地见到的,都含糊其辞了。
第二天一早,天将将亮,朱乔起来便拿着包袱出去。刚出门就见谢微尘也从另一间屋里出来了。
她赶忙把包裹往身后一藏,打招呼:“公子。”
他挑了挑嘴角,道:“怎么,要把我丢在这自生自灭?”
“不是!”她忙摇头,支吾道:“我想先去山上找一找。”
“那为何偷偷摸摸的不告诉我?”
“我怕公子要和我一起去。”
他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朱乔微微蹙眉道:“山上都是雪,不好走,又太冷……”
“楼主是嫌我太累赘了。”他低眉抚胸哀叹道,眉眼间流出一脉娇弱风流。
朱乔怔怔看着他,手足无措。谢微尘又抬眼看她,眨了眨眼。
“须白心高气傲,你纵然找到他,也不可能请得动他下山,我迟早还是要上去的。”
“可我怕公子……”她声音发颤,那天的景象又出现在心头,双眼一瞬湿润,再也说不下去。
谢微尘轻叹了口气,眼中融融暖意遮住一缕苍凉,依旧温淡笑道:“我知道,我也怕,撑不到你回来……”
朱乔侧过头,紧握的手松开,眨去泪水道:“好吧。”
他一笑,宛若阳春白雪,倾倒无数城池。
两人轻装上山,走一会歇一阵。朱乔一路给他输着内力,倒也无虞。
到中午吃了点干粮,又一个时辰,已过山麓。云雾飘于眼前,如入仙境,放眼望去能看到其他峰峦山巅,雪掩青松。
如此开阔明净的景象将朱乔心中积郁驱走大半,不禁赞叹着展露笑颜。
“之前对战四派掌门,我还以为阴阳宗当真天下无敌。后来见到鹤鬼才知天高地厚,没想到又还有曲宫主那样的存在,真是天外有天。”她叹道。
这样的人物,在江湖上却鲜少露面,却叫一些道貌岸然的蛇鼠之辈名声显扬。
自己阳宗已练到顶,阴宗也到第三重,但比之这些真正的高手,还是太渺小了,唯有更加努力。
谢微尘看着她微笑道:“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岂有最强最弱之说。”
朱乔与他并立看了会群峰暮雪,雪落满肩到白头。
“等公子身体好了,不怕冷了,我们经常来这看雪可好?”
谢微尘奇道:“你很喜欢雪吗?怎么从前在楼里好像不是这样。”
朱乔摇头道:“春雨楼太吵了,那些雪被人来人往一踩,脏兮兮的,哪有这苍茫一片来得清静光洁。”
好像整个天地只有他们两个人。
谢微尘转头,看着眼前一望无垠、万丈千里的银装素裹,轻声允诺道:“好。”
只是不知,那一天是否遥遥无期……
行到傍晚,始终不见人烟,又下起大雪,他们找了一个小山洞生起火来。
两人围坐在温暖的篝火边,天地寂静,只有木叶烧得噼啪的声音,好不安宁祥和。
朱乔终于鼓起勇气,故作轻松地试探道:“在天风宫的时候,曲前辈说,说我的正阳内力,是因为……”
谢微尘抬起头,隔着火堆,静静看着她。
“是因为魂玉阳佩,在我体内……”
她眸光中闪烁着猜疑与隐隐的恐惧,紧张地看着他。
这些天她闷在心中反复想了许久,又忆起了过去很多的事,在心头交叠成千结。
他不置可否,低眼望着招摇的火舌,沉默了一会,终于道:“冼璋华嫉恨义父对良妃的情意,调换了你与月下……”
他就这样平静地,说出了真相。
朱乔一滞,眼睫如停留于露水上的蝴蝶蝶翼轻颤。她隔着憧憧火光看向谢微尘。
“你果然早就知道……”她艰难地咽了咽喉咙,“我曾说一靠近公子,体内就有一缕真气窜动,是阴阳佩的感应……是吗?”
谢微尘目光微闪,低下头。
“你还跟我说,没有感应……”
她已然泣不成声,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是啊,十九年前的事,许多人都已经归于尘土,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一个早就沉埋多年的秘密,到了这一刻,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好像有很多东西堵着她的喉咙和心口,又化为酸涩灼痛了她的双眼。
沉默了许久,朱乔见他不打算说些什么,于是还是开口:“你不告诉章宗炼,是怕他知道后会抛弃李月下?”
她清楚自己是明知故问,可她还是不死心地要问,要听他亲口承认。
她在他脸上找见了一丝黯然的愧疚,忽然感到一身轻松,仿佛可以飘然地消逝在这满地冰凉的月华与积雪中了。
她不再看他,转而看着烧得正旺的篝火,将铭记在心的,他对自己的好,一一细数:“这些年的提携照顾,和李月下一样的冰椿子,机关人,都是你的补偿。”
她想听到他的否认,可是等了很久,只有树枝烧得噼啪作响,像在垂死挣扎。徒劳地一点点萎缩,化作焦炭。
等这一堆烧完后,明早风一吹便散了。
她不断眨着眼睛,不让视线模糊,声音颤抖:“花朝节是我的生辰……”
也是良妃的祭日,她懵懂了十九年,到现在才知道!
朱启临的面容和话语不断在她脑海中环绕闪现,还有莫如衣的画像……
她真的是他们的孩子。
“啊,”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在篝火旁躺下。
谢微尘看向她,火光在那张饱满姣美的脸颊上跳动闪烁。
她直直看着洞外的星空,许久轻喃道:“原来我还有爹,原来他从来没认错……是我没认出他。”
一滴泪顺着眼角流出,擦过鬓发,晶莹如霜。她闭上眼,手臂盖住眼睛。
“那么多人说,我却从来都没放在心上……”
谢微尘知道,是因为他,所以她从来没信过别人……
“他苦苦等着我,可我连一声爹也没叫过,”她苦笑一声,“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唇角终于无法维持上扬的样子,她咬唇默泣。
谢微尘伸手想宽慰她,却在空中僵停住。半晌,他颓然放下手。
无声的起落间,只有火光映在地上的影子目睹了他的退缩。
他没有资格了。
风里有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淹没在长夜之中。
从她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不,是从他决意隐瞒一切的时候开始,无论他如何努力地去补偿维护,都无法改变他犯下的过错。
永远地失去,再陪在她身边的资格……
她无声地哭了一会,忽的深吸一口气坐起来,脸上泪痕斑驳,映着火光。
她摞起衣袖,左臂内侧有一块浅红印记,是她听了曲灵清的话之后找到的。
“这就是当初……”她顿了顿,不知该喊莫如衣什么。突然多出来的爹娘,好不真实。
她只说了一半,谢微尘知道那是莫如衣融入阳佩的地方,至于为什么只融了阳佩,已是不解之谜。
朱乔拔出月徊将那印记削去,伤口映着白森森的月光,鲜血淋漓。
一切突如其来,不过短短一瞬。谢微尘错愕地看向她,但见她面色如铁,咬着牙丝毫不露痛色。
“你再也不用担心章宗炼会知道这个秘密了。”
由始至终,她没有看他一眼,起身霍然离去。
谢微尘第一次被她这样漠然地丢下,一时讷讷无言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他眉眼一凛,垂头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竟生出几分彷徨无助,呆呆望着攒动的火焰。
她或许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