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柳暗花明
作者:一只毒蘑菇      更新:2019-07-29 06:27      字数:3462

朱乔第二天顶着飞雪抱着木柴再回到洞里时,地上只剩一堆灰烬,他已经不见了。

木柴砰地洒落一地,她转身奔出去。

满目雪白,刺得眼睛隐隐作痛。昨夜的崩溃卷土重来,她哽咽了几声倒在雪地里哭起来,恨不得就此死了一了百了。

泪眼朦胧中忽然看到什么,她一把抹去泪水,视线清晰起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山洞跑到这来昏倒了,一片片雪花几乎淹没了他大半个身子,只有一只手露在外面。因为穿着一身白衣,肤色又苍白,一时难以看出这有个雪人。

朱乔跌跌撞撞跑过去,把他从雪堆里扒出来抱回山洞,双手颤抖得火折子点了好几次才生起火。

他惨白的脸上满是虚汗,浑身冒着寒气,整个人像一块巨大的坚冰,衣服上凝出一层细密的水珠。

疯狂给他输内力,他才略略回暖,睁开了眼。看到她,牵了牵嘴角,却不知是喜是悲。

“你回来了……”

他哑不成声,朱乔听了不禁落泪,知道他是忧虑积重才加速了发病,连声喊道:“我不怪你,永远都不会怪你,你别这样……”

他嘴角又弯了弯,双眼和她的一样通红。

焦灼间遥想起前年她双手中毒,他以琴声帮她缓解疼痛。可这山野间哪有什么乐器,纵使有,她也没他那样出神入化的技艺……

“疼得很吗?”她拿着帕子轻轻给他擦汗,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想说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谢微尘竭力隐忍,仍不住痉挛。余光见她的帕子眼熟,他竟还能挤出一丝极浅的笑来,艰难地摇头,道:“没,没事……”

朱乔忍不住落下数行泪来,他连说话都很难了,稍不注意恐怕会咬到舌头。

刚想让他别说话,却见他轻垂眼帘断续道:“我,这样,太吓人,你,你出去……”

她咽下哀恸,摇头努力牵动嘴角,笑得比哭还丑,可眼泪从弯弯的眼角落下的样子,却极为凄美哀婉。

“铜袖娘子之前教过我一首歌,甚是安详宁和,我唱给公子听好不好?”

她终于肯再喊他公子,说罢不待他回答便憋着声轻轻唱起来,声音嘶哑不成调。

她顾不上想其他,竭力回忆着词曲,不敢停歇,不敢放松。

这是首时兴的吴语歌,铜袖娘子还没教完就溘然长逝了。她唱得颠三倒四,含糊不详煞是可笑,谢微尘却听得明白。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

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归鸿,去吴中。

寄我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既相逢,却匆匆。春纵在,与谁同……

他凝望着着洞顶,风中残烛般摇曳轻渺的目光仿佛透过粗砺的石梁,直直望到了高远的天空。

雪落苍茫,只剩下她轻柔而虔诚的哼唱,悠悠荡荡,在他朝露待晞的生命里泛出涟漪,露结为霜。

或许是歌声真能疏解痛楚,或许是他已经痛到麻木,他缓缓转头看向她。身体的每一次抽搐,都像要将魂魄震离体外。

她抽抽噎噎的,还在努力唱着,不好看,也不好听。

“朱乔……”

他用尽剩余的全部力气念她的名字,他给她起的名字。微不可闻,她却听见了,停下来。

她垂着眼一言不发,面沉如水,唯两行泪水不断扑簌而下。

洞外雪光照着她面无人色,她就这样在幽寂的山洞里,无声无息、无遮无掩地泪如雨下,咬牙不肯哭出声。

这一幕带给他的冲击竟让他生平所有回忆都黯然失色,让他涣散的意识在这一瞬愕然无措。

他想抬手为她拭泪,只可惜,他已经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生来就是一个废人,到死时也还是个废人。匆匆来去间,尊荣散,富贵流,一双覆雨翻云手,惯看世情冷暖。

却竟然忽略了,原来一直有个人,自她出现起,就再没离开过。

他心中浮现起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匍匐在地的悬月楼死士。她瘦骨嶙峋,枯黄的头发披散,眼神却沉着如蛰伏的猛兽,总沉默潜伏在黑暗的角落里,像影子一般。

又想起八面玲珑的朱楼主在烟雨里执一柄竹伞款款走来,墨衣黑发,眉眼姣姣。

这两幅画面渐渐交叠,隐没进如今静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

“朱乔,”他又喊她,似一缕虚弱无力的叹息。

她吸吸鼻子,俯低身子听他说话。

“我活不成了。”他云淡风轻地告诉她这个事实,枯暗的双眼欲睁还闭,竭力描过她的眉目。清楚地看见她猛的一僵,眼泪便源源不断涌出滴落。

他眨了眨眼,看着她涕泪交错的脸。

“我不想,看到你这样,为我难过……你走吧。”

“我绝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她咬牙挤出这几个字,像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他意识已然涣散,自顾自地说着:“我,做错了很多事,对不起你……我再也,照顾不了你们……”

他的眼珠滞缓地转向她,布满血丝,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你,好好的,不要,不要……”

不知他究竟让她不要什么,那双眼睛终于支持不住地合上。他的身子也不再痉挛,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平静如死。

朱乔怔住,哭也不敢哭了。

半晌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感受到那微乎其微地一口气,才骤地松懈下来。浑如散架了一样,随他死去活来了一遍。

耳畔嗡嗡的,只觉一口气提不上来,她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

如果时间可以永远停在这一刻,世上只有你和我。

过去、将来,我都不想问。

只想在这样宁寂的雪夜,彼此依偎相拥。

好像有什么响动,她立即清醒。手脚都冷僵僵的,浑身酸软,眼睛涩涩得刺痛。

洞外仍是白天,不知是不是过去了一夜。她想起失去意识前的肝肠寸断,忙去看谢微尘。

他仍是那样双目紧闭,脸色仍带着潮红,一直蔓延到脖颈耳根,一息尚存。

他活下来了……朱乔心中只有一股劫后余生的激动,不禁喜极而泣。

思绪像荡秋千一样忽上忽下,柔肠百转的一刹那,她恍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总是担心自己不在,他该怎么办。却忘了,其实是她离不开他。

命运紧密牢固地将他们牵缠,再也割舍不断。

不由自主打量他的脸庞,过去他卧病在床的无数个日夜里,她也是这样看着他,却是第一次这么近、这么仔细。

下巴抵在他的胸口,隔着柔软的头发。她忍不住凑近了些,他微弱的呼吸轻轻扫在额头上,痒痒的热热的。

这是莫大的僭越与亵渎。

她抑制住遐思,愁苦又上眉头,艰难地往后退了退。

忽然听见外面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来者该是个老人,负重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小腿深的雪里。

她心中闪现一丝希望,忙迎出去。

一个六十多岁的高瘦老头背着个药框,一身白色布袍,下颌一把长长的白胡子。

朱乔如困在沙漠多日,终于见到绿洲一样,见到了这缥缈天地间唯一的希望。

喜出望外地跑过去高声道:“神医,你是神医吗!”

白胡子被她吓了一跳,转身就要走。他会些轻功,但对朱乔而言小菜一碟,几步就跨过去抓住他的肩。

“神医!”她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抓着他的腿,生怕他消失。

“你……哎?”白胡子正想甩开她,忽然看见她的脸。

“你,”他又仔细看了她几眼,问道:“你是莫如衣什么人?”

朱乔垂下双眼,心中纷乱。

“我是春雨楼楼主朱乔,请神医救一个人。”她敛衽深深一拜。

白胡子蹙眉斜睨着她,“春雨楼楼主?”既和章宗炼的四楼有关,必然和莫如衣有关系了。

他又不可思议地道:“堂堂一个楼主能这么低声下气拜我一个糟老头?”

朱乔心中一涩,抬头祈求地盯着他,道:“人命关天,求神医相救。”

白胡子转转老而清明的眼珠,整整衣襟,咳嗽一声端着架子道:“带我去看看吧。”

没想到这样顺利,朱乔大喜,忙鞍前马后带他到了山洞。

“是他?”白胡子见到他,冷哼了一声。

“神医见过他?”朱乔疑惑问道。

白胡子翻翻白眼,道:“昨天早上就看见他倒在雪地里,我问他要不要求我救他,他拒绝了。”

朱乔愣住。

他说着颠颠身上的药框,转身就走,一边道:“白胡子不救自弃之人,救也救不了,回天乏术,等死吧!”

朱乔一瞬间万念俱灰,心中只余下一个念头:他若活不了,我于死何异?

她愣神的时候,白胡子已走出山洞。

身后一阵风声,白胡子眼前一花,只觉天旋地转。她又追上来,又是磕头又是劝说,语速飞快,嘴唇灰白颤抖,几乎陷入一种狂乱的状态。

白胡子气得胡子直竖,又打不过甩不开她,只能瞪着眼睛道:“你有这个功夫不如去准备后事,珍惜他最后一点日子!”

他不知道他每句话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这个武功盖世的女子心上。知道也不会怎么样,这世上谁会无缘无故地顾怜谁。

连她敬慕的公子,也一直在欺骗她。所有的相救、照顾、陪伴,都是为另一个女子所做的补偿。

她原本就荒芜无几的世界,在这一天一夜间,摧枯拉朽,分崩离析。

只剩最后一点愚妄的痴念,支撑着她不至于彻底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