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一边割草一边远远看着山坡,夕阳勾勒出两个金色轮廓。
她看见小朱姑娘抱住了谢微尘,然后转身跑走,不像羞怯,倒透着……切肤之痛般的痛苦。
她跑进深林里不见踪影,小鱼有点担心,转念又想她身手那么厉害,应该不会有事,于是又放心地割草了。
暮色收拢,她背起框子打算回家,蓦地看见朱乔向她走来。
渐渐近了,才发现她双眼红肿得不成样子,像是痛哭了一下午,愕然道:“小朱姑娘……?”
朱乔却递给她一块玉佩,神色黯然惨淡,道:“请你们替我好好照顾他,有什么需要和难处,就拿着这块玉佩到任何一家春雨楼找掌柜。”
就算小鱼只是个山野村姑,也知道春雨楼是天下最好的酒楼,只听去过城里的人说过,哪里想得到自己竟然会和春雨楼有什么牵扯……
她呆呆看着手中精致的玉佩,上刻“春雨”二字,还雕着几瓣飘舞的梨花,真好看,一定很珍贵吧?
“如果有人来打听,还请你帮他藏好……他很聪明,会有脱身之策,我也会在外面保护你们。”
小鱼半晌才反应过来,手足无措地四处看了看,慌乱道:“你,你不带他走吗?”
朱乔一顿,眼中出现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
“他只是个普通人,就让他过普通的生活吧……”她轻声道,抬头看着四面宁静祥和的山郭。
不知道为什么,小鱼觉得明明她就在自己面前,夕光里的神色却那样悠远。
她眯眼看着山边的落日,小鱼听她喃喃念道:“平凡的幸福……”然后又淡淡笑起来,眼中又聚集水光。
“还有,”朱乔从怀中取出一沓纸,字迹潦草,墨痕未干,有几个字似乎被水打湿晕染,已经干了,褶皱上只留下游弋的墨色。
“这是他的一些喜好与禁忌,也许以后会有变,还请你们多上心。”她说罢敛衽而拜。
小鱼急忙退后几步,被她这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势吓得呆若木鸡,愣愣看着她转身离去。
朱乔花重金在村里买了一匹马,一匹瘦弱的老马。
夜色降临,万籁俱寂,她偷偷潜入了谢微尘的住处。村里只有这么一间多余的茅屋,四处漏风,仿佛随时都会倒。
她坐在床边,借着夜光看着他。他的脸色还是那样病态的苍白,但是神情宁和,眉头也不再紧锁,睡得很沉。
“那个时候你说,希望我成为我想要成为的人。”
她低声喃喃自语,停顿了许久,沙哑道:“你知道吗,我最希望自己,可以护公子一生安宁周全……”
安宁周全,这四个字好难,可她终于做到了……
一滴泪滑落,被月光照亮一瞬,随后灭去踪影,落进黑暗中。
她最后替他掖了掖被角,起身离去。
从荒桥村出来时正是破晓,朱乔忽然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仿佛五脏六腑俱被掏空,只有一具行尸走肉出来。从此割舍了一生挚爱,再不完整。
老马驮着她慢慢往外走,她最后回望了一眼熹微晨光下僻静的小村子。
一切美好的、痛苦的,笑和泪,都留在这了,像一个再不会被打扰的轻柔的梦。
她继续前往圣泉谷,固然也要去报仇,可是没什么比弄清楚魂玉更重要。况且,现在也算因祸得福。
只是……
有时忽然勒马转头,环顾四周,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要去何处。
那个人好像已经远在天涯,永远到不了的天涯。所有地方都是陌生的异乡,这一流浪,便是一生。
————
绛州,某间酒馆。
老板娘搓完牌九回来,听说来了个女酒鬼,赖在后院不肯走,去轰的伙计都被她打倒了。
老板娘气得抄起家伙就要上,老板拦着她,说:“你还怀着身孕,消停一下吧。”
老板娘咬牙:“就是怀孕才要去,她还敢对我一个孕妇做什么?”
说着冲向后院。
月色迷离,花影斑驳,那女子喝得四仰八叉,浑身酒气,身边都是七倒八歪的空坛子,还不时往嘴里灌酒。
她抱着酒坛看着月亮,对外界毫不关心。满脸水渍,不知是酒是泪。脸色被月光照得惨白,两颊凹陷,显得青黑的眼窝更突出,憔悴枯槁不可形容。
“喂,要撒酒疯到外面撒去!”
朱乔置若罔闻,不回头看她,仿佛所有东西在她眼中都不存在。或者可以说,她不存在于这个地方。
老板娘虽然凶悍,心里还是有点怕,绕到她面前看着她。
一打照面,两个人都愣住了。
朱乔才依稀想起来,进门的时候好像看到,这家店叫“玲珑酒馆”。
玲珑一身乳黄衫子,一手抓着扫帚,一手扶着腰,竟是身怀六甲。眉眼还如当初一样清秀明丽,只是多了一种成熟妩媚的风韵。
朱乔愣愣的,迟钝的脑子里只觉得这个人自己认识,一时却想不起她究竟是谁。
“啊呀,你,你怎么弄成这样。”相顾无言,玲珑反应过来,丢了扫帚,回头唤婢女来扶她进屋。
煮来解酒汤,朱乔安静地乖乖喝了。
或许是因为要做母亲了,玲珑神情比从前温婉许多,俨然是一位慈母。
“怎么,你不会也被他赶出来了吧?”玲珑打量着她问。
一张嘴还是不饶人。
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乱哄哄缠在一起。朱乔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觉喉中苦涩,恐怕一开口就要哭出来。
玲珑见她眼泪汪汪的,忙道:“你可别哭啊,孕妇见不得人伤心的。你怎么变得这么娘们唧唧,不是做了楼主吗,要赶也是你赶他啊。”
是啊,是她赶了他……这个念头如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开,驱走了浑浑噩噩多日的空白。朱乔如醍醐灌顶,悲从中来,到底还是哭了。
玲珑挑中的夫君一表人才,虽是生意人却很踏实体贴,忙进忙出给她们端茶倒水切水果。
“哎,你可别这么含情脉脉看着我夫君。”玲珑拍她。
朱乔含泪笑了笑,看着她隆起的腹部,道:“我身上没带什么东西,等事情办完了,回去一定送孩子一份大礼。”
玲珑笑道:“好,听说春雨楼成了黑店,四处赖账,我可记下了。”
她和玲珑那时虽没多深厚的交情,此时异地重逢,又饱经风霜,遇见故人便觉无比亲近安慰。
“你现在怎么那么能喝酒了?还记得那时中秋在国公府到处找茅房。”
提起这桩糗事,朱乔微微不好意思。又想起那时蒙昧的心境,更觉沧桑。
其实她也是这几天才开始夜夜买醉的,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朱启临说自己不会喝酒,如今酒量却很高了……
玲珑刻意没提及谢微尘,没想到还是见她神色黯然下来。
“什么时候回金陵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金陵原本就不是我的家。太远了,这辈子也不回去了。”玲珑轻叹着说。
这大概就是落地生根吧,也好。
她既不多说,玲珑也不多问,只告诉她最近昆仑山附近来了各路人马,隐约要有大事发生。
望着炉子里温暖的火光,朱乔很快就睡着了。这是她离开荒桥村几天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第二天一早她便悄悄离开了,只留下三两酒钱。
终于到了昆仑山下,一路确实见到了各个门派的人,虽然乔装打扮过了,但身手习惯上总难免露出痕迹。
朱乔也是男装打扮,做过死士,自然知道如何掩人耳目,所以也没人注意过她。
“你们知道衡山派陆掌门仙去了吗?”
朱乔坐在二楼饮茶,四面八方的交谈声飘进耳朵。
“听说他走得急,还好有个高徒程纵才继任,衡山派才不至于乱成一锅。”
“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亡故了,之前武当的任大侠也莫名身受重伤,到现在还在床上养着,最近不太平啊。”
想起任靖云,朱乔不免有些内疚。
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笑声,视线往下一扫,立即在人群中看到一抹绿。
是玉辟寒!
朱乔登时色变,咬牙切齿地握紧拳头。
虽然是她放开的谢微尘,但是这几天来所有的失意与悲愤,她全都迁怒于玉辟寒身上。
阴鸷的目光斜斜射向他,玉辟寒也察觉到了,微抬着头看她,唇角勾着一抹笑。
茶杯碎裂在掌中,无声地被碾作齑粉,她起身离去。
漫无目的地骑马在巨大的山脉边缘晃悠,她忽然瞧见地上影动,风声微起,已有一人坐到马上。
朱乔抽剑疾刺,只听叮的一响,剑尖划在赤金扇骨上,响声刺耳。
他另一只手滑向她肩臂,朱乔屈肘击他胸膛,他顺势往后一倒,带得她也躺下。
马匹受惊奔跑起来,朱乔咬牙,狠狠一击他的胸膛,借力在马背上站起,转身面对着他,俯身便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