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子用完后，她索性用月徊插进岩缝。

太阳东升西落，天色渐暗。淡淡的月亮远远挂在天边，小小一个，那样遥不可及。

不知从何处传来哀愁凄厉的猿啼鹤唳，在山间反复回荡。

忽闻水声噪耳，她穿过最后一缕轻纱般的烟气，看到一条阔大湍急的水流，映着苍茫夜色奔腾不息。

朱乔一生从未见过眼前这般苍凉可怖的景象。

多少次命悬一线，都比不过此刻独自一人攀附在这千丈峭壁上。

往上看云雾浓深，不见星月，往下看波涛如怒，震耳咆哮。全身各处酸痛僵麻，冰冷如铁，牢牢抓着月徊的手磨出血，也没知觉。

之前还心抱一丝希冀，可现在看来，就算他能御风，遇到这深不知底的急流如何能活？

心灰若死，莫过如是。

她终于支持不住，哭喊了几声，声音回荡于峡谷，被滔滔水声淹没。

哭了一会，她扭头在手臂上擦了擦眼泪，咬牙咽下心中的凄苦，继续在偌大崖壁上顺着水流的方向一步步挪。

想起从前他对她说的话，事已至此，哭也无用。心里堵着一口气，既然上天有意刁难她，她偏要爬到这峡谷尽头，上天入地也要找到他。

就算他真的葬身于水下，她也不会让他一个人冰冷而孤独地长眠。

她一边抽噎一边摸索，耳中只有隆隆水声，眼前只有无边黑暗，光明仿佛遥遥无期。

谁也不会知道，此时此刻，有一个人孤身困在这空洞得浑似人间尽头的地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却无怨无悔。

她心中止不住的悲苦，这两天日夜颠倒，几乎没怎么休息过，心绪又几次激荡、大起大落。此时终于筋疲力尽，一阵强劲的夜风刮过，轻而易举地将她吹进江水中。

她无力亦无心反抗，混混沌沌的，丝毫感觉不到外物。天旋地转中只模糊地想着：他就是这样掉进江里的吗……望着天上朦胧的月光，一头栽进湍流，失去了意识。

————

荒桥村的小鱼姑娘最近总爱往潭边跑，因为她发现水里经常能冲来人，她已经捡了两个啦！

朱乔缓缓睁眼，只觉这一觉睡得好饱足，忘记了一切烦忧，浑身舒爽。

天光透过一扇破旧的小窗照进来，让她觉得自己回到了初生的襁褓中。

“你醒啦！”

床边坐着一个荆钗布裙的小姑娘，十三四岁年纪，眼中闪动着简朴纯真的光芒，乍一看有些像涟心。

涟心……她恍神，所有记忆才涌入脑海。

“我叫小鱼，你叫什么呀。”

她脑中一片空白，想了会才想起来自己是谁，道：“我姓朱。”

又想到朱启临，心间一痛。

“哦，小朱姑娘呀。”

“……”

“这里是什么地方？”朱乔环顾这个破败不堪的小茅草屋，隐约能听见外面有水牛哞叫。

“这是我家。”

朱乔见她憨憨的，倒也可爱，问道：“我怎么到这来的？”

“我昨天去水边浣衣，看见你漂在水上，就把你捡回来了。你怎么在水上，怎么漂过来的？”小鱼反问道，好奇得不得了。

自己也真是命大，朱乔想，只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怎么喊你都不应，还好有孙大夫救你。啊，你饿不饿，渴不渴？”她才想起来这回事。

朱乔耐性极强，纵然腹中饥如火烧也不觉得如何难受。她一心记挂谢微尘，问道：“你之前有没有捡到过人？”

小鱼一怔，惊喜地叫道：“你怎么知道！”

朱乔没想到当真如此，大喜过望，忙掀被下床道：“他在哪？快带我去见他！”

乍一起来却晕眩了一下，她咬舌稳住。小鱼没想到她这么大反应，忙扶着她道：“你们是殉情吗？”

不好解释，她不语地往屋外走。脚下生风，小鱼被她带得跑起来。

“哇，你怎么走得这么快，好像在飞！”她惊奇地拍手。

到了屋外，正午的日光笼罩着这座小村庄，四面雪山环抱，三三两两的人家升起炊烟。

她想起昏迷前黑夜下的悬崖急江，真是恍如隔世。她走过了黑暗的尽头，见到了天明的阳光，头一次觉得这样美好、温暖。

山河好光景，尘世万千美

只是少了他……

“他在哪？”朱乔问，抬眼看到碧蓝晴空上，有一只素白纸鸢悠悠飘荡，忽高忽低地在云间穿梭，后面逐渐又升起一群五颜六色的纸鸢。

“他今天身体刚好了些，陈夫子带娃娃们去放风筝，顺便带他活动活动……”

她还没说完，就见这个小朱姑娘向着那纸鸢疯跑去，比刚刚还快，像一阵黑烟般一眨眼就飘远了。

待她哼哧哼哧跟过去时，只见朱乔愣愣站在那里，仿佛化为了石像。

顺着她视线一瞧，前面地上摆了几只纸鸢，几个小孩在拍着手玩风筝，一个男子侧对着他们站在嬉闹的孩子中间，低着头扎着手里的风筝。

披散的长发间露出一张绝世的侧脸，唇角微扬，带着浅浅的悠然笑意。穿着一身不合贴的粗布麻衣，依旧难掩无双风华。

小鱼欣赏了会，忽的听见一阵轻微的抽噎，转头才发现小朱姑娘望着那人泪如雨下。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哭泣，和村里泼妇的大哭或者孩子的哭闹都不一样。

又奇怪地看了看谢微尘，心想是很好看，可也不至于看哭了吧？

有个小女孩跑过去拉着他的衣袖喊着：“哥哥哥哥，风筝飞不动了。”

他接过线轮，缓缓收放几下，那几乎油尽灯枯的风筝又颤巍巍地攀向高空。

“好了，”他将转筒还给她，声音轻柔：“慢一点，不要急。”

朱乔抬头看着漫天飘摇的风筝，含泪笑了。又哭又笑，着实吓坏了小鱼。

“小朱姑娘，你怎么啦？”她小心翼翼地拉拉她。

谢微尘看见他们，走了过来。

朱乔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说起。想跟他倾诉昨夜的艰辛，却被他一句话击得支离破碎。

“小鱼姑娘，这位是？”他奇怪地看着她，眼神这样陌生。

朱乔蓦然醒悟，才发现他身上的气息平稳如常人。

小鱼无奈地对她道：“他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朱乔置若罔闻，只是盯着他。谢微尘毫不回避，探究地看着她。

小鱼又对他道：“她好像是来找你的，你再仔细想想。”

他思索了一会，摇头。

朱乔涕泪如雨，不肯相信，泣不成声地道：“你又骗我，你还要骗我几次……”她闭目呜咽，泪水不断冲刷过脸颊。

“我说过，你再骗我，我就永远都不管你了……”

小鱼吓了一跳，谢微尘愣住，手足无措，只能含着歉意道：“我为何要骗姑娘？我实在不记得，姑娘认识我吗？”

见她只是哭泣，他道：“这里人多，姑娘，我们去别处走走吧。”

朱乔埋头随他走了会，发泄够了，心里也渐渐清楚了。

谢微尘见她好了，刚要开口，却听她忽然问道：“梅花的香味是什么颜色？”声音还一抽一噎的。

他一顿，疑问道：“梅花香味的颜色？”

“嗯……你看不见？”

他摇头，犹疑着道：“这，这也有颜色吗？”

朱乔停下脚步，抬头看向他。他目光宁静而坚定，看不见丝毫从前的沉郁与苍凉。眉头也不再皱着，笑容明净温暖，仿若再生。

这样，真好啊，她希望他能一直这样活下去。

“我，能看看你的脉象吗？”

他毫不设防地伸出手，朱乔低头看着那双苍白单薄，却无数次在她危急困惑的时候递出的手。

当年在悬月楼，他就是这样对她的。没想到几年后，却反了过来。真是世事翻覆，造化弄人。

她害怕起来，不敢面对。怕他还是和以前一样虚弱，又怕他好了起来。

当初他给她把脉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纠缠的思绪？

终是颤抖着逼迫自己伸指搭上去。

与常人无异的脉象，平缓而强健。他竟然好了……白胡子治好了他吗？

“姑娘？”他见她一瞬间红了眼眶。

“对不起，”她忽然一下笑了出来，谢微尘一怔。

她低着头道：“是我认错人了……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她几乎哽咽着说出这句话。

他惊诧地看着她，她始终不肯抬起头，只能看见水珠从她脸上落下。

他目光不定，想了想，道：“那，祝愿姑娘，早日找到那个人……”

“其实找不找得到都没关系。”

她飞快打断他的话，身子不停颤抖，像是终于卸下重担的放松，又像撑不下去的崩溃。

“只要他过得好，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没关系。他从来没说过，可我知道他受了很多很多苦……”

每一个字都像从口齿间挤出来一样说得无比艰难，可所有翻涌的情绪都被她以一种残酷的冷静压了下去。

就像当初在国公府顶撞章宗炼时一样。

“我不想他再受一点苦，只想让他好好活着，他从来没有，好好地为自己活过……”

“……”

她忽的抱住他，他的身子还是那样孱弱，比她设想得更加瘦骨嶙峋。

可是他好了，再也不会瘦下去了，会健康、快活得活在这世上，任他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也好，那些不痛快的记忆，永远地都忘掉吧，不要再有一点牵挂和烦恼。

这样，她还有勇气抱一抱他。

她一直祈求的，终于实现了，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也再没借口，留在他身边了。

这样，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他愕然未语，朱乔闭着眼，贪婪地最后留恋着他的怀抱。

眼泪浸透他胸前衣衫，所有的脆弱、不甘、悲伤全都在这短短一瞬的拥抱间，化作汹涌的眼泪浸湿他的衣襟。

她毫不留恋地转身而去，他只来得及看到她低垂的脸上泪痕斑斑。

她的背影就那样消失在群山的轮廓里，留下一方碧空与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