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在金陵待了半年,莫如衣从一开始吃不惯苏菜,到现在已经会说几句吴语了。
当然,大多是学朱启临的,还有梁王府的一众主仆。
小微尘一天天长大,越发粉雕玉琢。他理解不了女扮男装,总把男装的莫如衣当成陌生人,哭闹了好多天才慢慢亲近起来。
梁王府的人只把他们当做一对父子,只有贴身照料他们的婢女淡烟知道真相。
朱启临很少来看过他们,一是太忙,二来莫如衣也知道,皇城脚下人多眼杂,漩涡的中心,不可不万分小心。
他只有在聚集门客议事,趁其他人没注意的时候,偷偷瞧她一眼。
这是他能给他们最好的保护了,剩一点,是自己的私心。
莫如衣虽不露锋芒,没人知道她的底细,但多少能察觉出梁王对她的看重,因而也对她敬让三分。
一日她在院子里抱着小微尘荡秋千,嬉闹间听到外头有吵嚷声,隔着远听不真切。
莫如衣本不愿多管闲事,但见天色已晚,淡烟说去拿晚膳还没回来,心里有些不安,总感觉要出什么事,便带着小微尘出去看看。
循着渐远的声音而去,过了两个月门,才看见假山后人影闪动,也听见了淡烟颤抖惊慌的声音。
“娘娘不过要问你几句话,是你天大的福分,你竟敢这般推拒!”
莫如衣听出这是侧妃冯茜音身边的丫鬟新荷,冯茜音对门客,尤其是朱启临看重的门客十分亲近随和,自然也包括她。
有时莫如衣也很佩服她,相门之后,虽为女子却也杀伐决断。
“淡烟不敢,只是……”她没说完就痛呼一声,被新荷踹倒在地,饭菜碗筷落了满地。
莫如衣忙过去扶起她,微愠地看向新荷,冷冷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新荷见到她,蓦地竟红了脸,一改方才凶狠的模样,行礼温软道:“娘娘要见她。”
莫如衣道:“我和她一起去。”
新荷一愣,又狠狠剜淡烟一眼,道:“天色晚了,娘娘不方便见外男。”
“那就明天再说。”她说罢带淡烟和小微尘离去。
回到院子里,莫如衣问她怎么招惹了冯茜音,淡烟才心有余悸地道:“娘娘可能,觉得王爷对奴婢有意……”
冯茜音一向善妒,整日打压朱肇之母,今日她若真被新荷带走,绝不可能活着回来。
莫如衣怔了一会,才道:“好好的,她怎么会这么想?”
淡烟迟疑地说:“王爷不敢来看您,所以时常找奴婢询问您的事……”
久不听她说话,淡烟抬头看向她,莫如衣低垂眼帘,不知在思量什么。
第二天她带淡烟去见冯茜音,好说歹说才打消她的疑心。
冯茜音笑道:“是我多心了,不过先生正当少年,一个人带着孩子也不容易,有没有再成家室的打算呢?”她说着摸了摸小微尘的头。
一开始见到朱启临带个孩子回来时,她还以为他在外面有了别人。若不是知道他不近女色,加之年龄对不上……她眼底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狠色。
莫如衣一愣,她未免管得太宽了。
“壮志未酬,在下无心儿女情长。”
冯茜音笑眼望向一旁垂首静立的淡烟,道:“先生身边有此佳人,难怪……”
莫如衣忙道:“娘娘多虑了,淡烟只是婢女而已。”
冯茜音嘴角微挑,牵起淡烟的手,道:“既然如此,我看她乖巧伶俐,喜欢得很,不知先生可愿割爱。”
“乖巧伶俐”一词咬字微重,淡烟忍不住颤抖起来。冯茜音练过一点武,此刻攥得她生疼,一只手都要废了。
莫如衣怎会看不出,她不便碰冯茜音,只能拉着淡烟另一只手,心中惊奇冯茜音的刻毒。
“当然,我也不会白白向先生讨人。”她眼风一瞟,新荷含羞带怯地上来跪下,冯茜音继续道:“女大不中留,新荷这孩子也很好,先生一定会喜欢的。”
莫如衣微蹙眉头,恐怕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了。进退维谷间,听外面婢女行礼报了声:“王爷。”
朱启临闻迅赶来解围,冯茜音眼睛一转,已经满脸堆笑,起身迎上去:“王爷今天怎么得了空过来,也不先说一声,妾身一点准备都没有。”
朱启临看了看坐在一边的莫如衣和小微尘,含笑道:“莫先生怎么在这。”
冯茜音忙解释道:“我很喜欢莫先生身边的淡烟,又想着他一个人带孩子不便,正好新荷这丫头有意,便想促成一段佳话。”
朱启临一怔,笑着看向莫如衣,取笑道:“先生一表人才,拐了我府上的婢女。”又严肃地对冯茜音道:“非常时期,再不可如此胡闹。”
冯茜音一凛,敛笑低眉道:“是。”
这一试探,让她明白了莫如衣的不同,从此更视其为心腹之患。
没过几天,莫如衣忘带东西,折返回院子时听到有小孩的声音。
淡烟不知去哪了,只见小微尘被扑在地上,朱勋咯吱狞笑着狠狠捏他的胳膊和腿。
莫如衣大惊失色,怒不可遏地跑过去拽开朱勋,把小微尘抱起来。他还是不哭不闹,呆呆看着他们。
朱勋踩着他褶皱的小衣服碾了几下,又啐一口,笑道:“病秧子。”
莫如衣一霎被气到心灰,不敢想象一个四岁的孩子会有这样一副恶毒的面孔,还不是学大人的……
朱勋见她脸色阴沉,有些害怕,便想跑走,结果被一把提了起来。
“大胆,放开我!”他在空中张牙舞爪。
莫如衣点了他的穴,将他定住,然后捋开小微尘的衣袖和裤腿,脆弱纤小的四肢上满是青紫,触目惊心。
她心疼得落下泪来,就算看到一个陌生的孩子被这样欺负她也受不了,何况自天灵族覆灭,小微尘就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一时灭族之恨涌上心头,竟对朱勋起了杀意。
她饱受恨意折磨时,忽然有什么东西碰到脸上。是小微尘在用冰凉的小手抹着她的泪,还鼓起嘴认真地吹了吹,就像他摔跤时莫如衣对他做的那样。他不说话,但他都记得。
莫如衣更是悲从中来,却忍下泪水。
正要领着朱勋去找冯茜音,新荷带人找了过来。她对莫如衣的态度又判若两人了,冷冰冰厉色道:“你对小世子做了什么!”
莫如衣不理她,一手抱着小微尘,一手提着朱勋到冯茜音那去了。
冯茜音正在逗鹦鹉,身边还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美貌贵妇,莫如衣见过她,是冯茜音的母亲。
见她带着朱勋来势汹汹,冯茜音忙抱来朱勋,惊怒道:“你把勋儿怎么了!”
莫如衣说了事情经过,把小微尘的伤露出来,她看也不看一眼,道:“他只是一个四岁的孩子,小孩打打闹闹不是常事吗,先生真是大惊小怪。况且他一个普通孩子,将来长大了还不是勋儿的手下!”
莫如衣曾听淡烟悄悄说过,从前朱勋也闹死过一个玩伴,那家人不肯忍气吞声,要找朱启临主持公道,结果被冯茜音解决得一干二净。
她不过是仗着冯相的势罢了。
“音儿,你怎么如此失礼。”冯夫人出言道,爱怜地抚着小微尘的伤,叹道:“好漂亮的孩子,也不哭,真是可怜见。”
转头剜了一眼抱着孩子的女儿,“勋儿就是被你娇纵坏了!”
“娘?!”冯茜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冯夫人好言赔礼道歉一番,她十分喜欢小微尘,经常来王府看他,把他当亲孙子似的。
此事没有惊动朱启临,皇帝命在旦夕,他天天在宫中侍疾。
他虽然从未有过任何表露,但莫如衣知道他一直都想要那个位子。
寥寥数月后,皇帝驾崩,朱启临得到传位圣谕,莫如衣恢复女装,带兵围剿其余反抗的皇族。
惊心动魄的几天倏忽而过,登基大典后,朱启临提议莫如衣为皇后,被群臣阻拦,便退而求其次封为良妃。
私下莫如衣笑道:“你一下让我做皇后,他们肯定不准。”
朱启临自然也知道,即便只是封妃也会被非议,不如直接提出后位,这样也就容易接受了。
“总有一天,你会是我唯一的皇后。”他向她许诺。
莫如衣知道冯家咄咄逼人,要他立冯茜音为后。她自知先来后到,不愿争什么。
可冯茜音那品性岂能母仪天下,到时势必造成外戚干政,后患无穷。
彼时章宗炼还未做到国公,才知道原来这一年多来她都待在朱启临身边。
他想过千百次和她重逢的画面,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没想到却是此情此景……那些痴妄,真是讽刺。
他百般试探挽回,莫如衣并不逃避。她再也不是那个刚从圣泉谷出来的莫如衣,也不会再坐在梨树下苦等三天三夜,彷徨无助。
为他流干的泪水,不会再流了。
就这样,章宗炼以为沅湘无波真的收走了她的感情,便不再勉强,却主动提出要照料小微尘。
小微尘毕竟不是皇室骨血,不好留在宫中,更何况有那前车之鉴……莫如衣见他对小微尘十分亲近,便托付给他了。
她把小微尘丢在章府的时候,第一次见他哭得那么惨烈,如同撕心裂肺。莫如衣心中何尝不是备受煎熬,终难割舍,将他抱在怀里。
朱启临当初就是用小微尘留下的莫如衣,自然也清楚章宗炼的用意。但他更忌讳没有血脉的孩子留在宫里,回宫时便抱着她安慰:“每天带他进宫看看,慢慢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