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仍是抽泣不止,朱启临便和她说自己小时候的事。
“皇室从来如此,亲缘疏寡淡薄。我小的时候是这样和母妃分离,将来勋儿肇儿大了,也会和我疏远,反目成仇、逼宫让位也未可知。”
莫如衣想起初遇他时,他一个人待在那幽寂的红枫谷中,才知为何他一开始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
因为从来没指望过能拥有什么,所以什么都不求。
前十几年她在圣泉谷无忧无虑,现在却经历了这么多,为什么人生会有这样的悲欢曲折……
她哭得更厉害,抽噎着对他道:“以后我们的孩子,绝对不要和我们分离。”
朱启临一怔,笑着抚着她的鬓发道:“那是自然。”
冯相喝过慰风尘后昏迷十天,醒来便疯了,莫如衣也没料到对他的作用这样大。
冯茜音来闹了一番,但冯家的顶梁柱一倒,只能铩羽而归。
而朱启临选择扶持章宗炼来牵制冯党,章宗炼蛰伏多时,趁机收拢了冯家不少势力。
冯茜音总算消停,日日居于深宫,足不出户。
莫如衣一直关心曲灵清的事。她回到天风宫准备接任宫主,却被同门指责犯了门规,要逼她走。
没想到向来潇洒世外的天风宫也会生出这些纷争。莫如衣和朱启临说了说,自然是要帮她的,只是她那么傲气,切不能让她知晓。
入了夏,莫如衣有了身孕,朱启临欣喜如狂,派了无数人手明里暗地把蒹葭宫围成铁桶,日夜陪伴。
莫如衣倒觉得他太小题大做了,就算怀了孕,她也能打。
夏夜在院里乘凉,丝发婉伸在他膝上,絮语呢喃。
莫如衣问他喜欢女孩还是男孩,朱启临道:“当然是女孩好,最好和你一样,男人的世界太复杂了。”
她笑道:“我也希望是个女孩,以后给小微尘当媳妇。到时把魂玉传给他们,尘儿的身子就不会这么弱了。”
朱启临顿住,他知道小微尘的隐疾,道:“我知道你将他视如己出,可是他……”
莫如衣不满地看他一眼,道:“尘儿那样好的孩子,聪明又懂事,况且长大后必然风采非凡。这还不够吗,你总不能要他十全十美。”
朱启临垂眸道:“月满则亏,正是太好才……罢了,”
他不愿拂她的意,摸着她的肚子道:“还是要看女儿的想法。”
年关刚至,塞边突犯,朱启临正需一个彰显天威的机会,只得离开她御驾亲征。
临行前万千叮咛,她站在城楼上目送他率领大军出征。
谁也没想到,这就是此生最后一眼。
冯夫人时而会进宫看她和冯茜音,亲手做吃的缝衣服送来。
莫如衣唯一愧对的就是她,原本还揣测她是否包藏祸心,可是这么久了她始终如一,只让莫如衣觉得惭愧。
她从小没有母亲,不知不觉间便和冯夫人亲近起来,连带着觉得冯茜音也没有那么排斥了。
她每天算着他还有多久回来,相思始觉海非深。分娩那一日,正是花朝节。
晚饭吃了一半,她腹痛起来,淡烟慌得六神无主,却喊不来人。
跑到殿外一看,只见四下空寂无人,月影惨然。忽的风声一动,淡烟被打晕在地。
莫如衣从椅子上摔下来,知道出了事,却无暇顾及,只能在心里祈祷。
身下在不断流血,仿佛魂魄也跟着流出。她一个人在空荡的宫殿里痛不欲生,仅存的一点意识想着那些影卫为什么都不在了……谁能做到如此,又为何到现在还不现身。
恍惚中有人过来,拍着她的脸。隐约听到了婴孩的啼哭声……孩子,生下来了吗?
她睁大涣散的双眼,看见冯茜音、冯夫人,还有……冼璋华,站在她面前。
冯茜音脸上带着狞笑,冯夫人依旧慈眉善目,笑呵呵的。冼璋华冷冷扯下一截锦被,裹起满身是血的孩子。
血还在流。
她知道,她这一生走尽了,只剩魂玉和不甘吊着最后一口气。
她也知道,她们在等着她拿出魂玉。
“求,求求你们……”她知道求也无用,可她不能什么都不做。
冰冷的手抓住冯夫人的裙摆,像溺水的人最后的挣扎。冯夫人蹙眉厌恶地一脚踢开她。
“娘,还是您高明。”冯茜音笑道,又看着地上的莫如衣,她浑身浸在鲜血里。
她越是狼狈凄惨,冯茜音心中越是快意。她蹲下去扯住莫如衣的头发,在她耳边轻笑道:“你还不知道吧,当年是我爹联络了武林各派闯进圣泉谷。
“听说族长死得很惨呐……我爹他虽然被你害死了,却灭了天灵一族,算来还是我们赢了。”
莫如衣眼中一黯,却说不出话,只是颤着手伸向孩子,被冯茜音一脚踩落。
血红的云在天上翻滚,遮住冷月。光芒如水漫过满殿灯辉。
一枚小小的玉莲飞入哭喊的孩子手臂内侧,第二枚来时,被冼璋华眼疾手快地接住。
冼璋华笑了笑,淡淡问她道:“你说师兄如果知道魂玉在这孩子体内,他是会选择护着这孩子,还是取出魂玉呢?”
孩子……怀胎十月,她还没来得及抱一抱,甚至没看清他的样子,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
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昏花涣散的双眼中,只有那一个点,小小的襁褓……
冯茜音两脚各踩在她手上和头上,狠狠碾着,恨不得将她踏入地狱。
莫如衣的脸抵在地上,歪着头,仍是望着那个方向……
她也伸着手,企图穿过遥远的时空,可是只有一片混沌冰冷的黑暗将她吞噬。仿佛坠入无边深渊,什么都抓不住,更无从逃脱……
时间定格,泉水止流。黑夜下山川郁寥,轮廓凄苦。十九年弹指而过,红颜刹那。
朱乔干干哽咽了几声,头痛欲裂,一道道灼烫的泪痕烙满脸颊。胸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翻涌,要将她的心肺都冲出来。
她痛得在地上痉挛翻滚,双手被石像底座粗粝的棱角割破,血痕斑驳。最后终于喘过一口气,猛然惨啸一声,一跃而起,向来路飞奔去,宛如一只惊弓之鸟。顷刻间已在几十丈之外,悲痛的呼啸声却还在大地上久久回响。
谷口盘桓着几个人,玉辟寒自那日后一直待在这里窥伺。
众人忽觉一阵强烈的巨大杀意涌来,还没来得及拔刀,便见一道黑烟从谷口窜出。
下一刻马匹惊鸣扬蹄,已被人夺走。
马鞭凌空一甩,响如惊雷,这才看清抢马的是个女子,这时她已策马奔得没影了……
又见一抹碧色当空划过,宛若玉光。瞬息惊变,风定烟清,众人都愣愣地面面相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世上真有那么快的身手吗?
那一刻,只有玉辟寒看清了她狂兽般赤红的双目,满脸的泪水,面色狰狞扭曲。
不知在谷内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然变得这样……不人不鬼。
期间他也试图和朱乔说话,但她置若罔闻,仿佛进入了一片浑然忘我的境地。跑死了一匹马就再抢一匹,若路边没马,就徒步跨越山河,不眠不休。
他轻功虽也高绝,一天就跟丢了狂怒下的朱乔,但已猜出了她的目的地。
她不敢耽搁,她怕再迟片刻,沸腾的热血就会凉,剧烈的心跳就会停,她一定要赶在那之前——
杀!
三日后的戌时,她在夜色下赶到了金陵,直冲向冯府。还没落地,剑已出鞘。
月徊在月色下闪动着凛冽白光,她一脚踹倒冯府大门。
守门的小厮惊醒,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已被掌风带到门外。虽只是掌风,也被打得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众仆听到响动,一个个挑灯出来看,只见前面的人影一个个向两边倒开飞出,不知死活,便吓得目瞪口呆,以为大家一起做了噩梦,梦见坠入了炼狱。
恐慌如水般慢慢没过每个人的头顶,扼住每个人的喉咙。却无人敢逃跑,连一个叫声也没有。
见那纤长的影子在地上一寸寸逼近,这才突然一下都开了窍,便是鸡飞狗跳,鬼哭狼嚎。
人群一下四散逃开,几个侍卫见势虽也害怕,却只能带剑冲上。同样被剑气扫开,剑尖被劈向自己,非死即伤,落到别处或压或刺,又死伤一片,真如蝼蚁。
天灵族,当初也是这样被屠戮的吧。不,至少她还手下留情了。
厮杀声终于惊动了主人,冯老夫人披着羊皮绣袄出来。
她老来很少管事,吃斋念佛惯了,真就像一个家长里短的老太太。这时碰着大事,仿佛又回到壮年时叱咤风云的时候,一时竟是兴奋。
正要呼喝,但见黑夜下人仰马翻,热血泼洒。血腥气越来越重,呼天抢地声越来越近,这才知道害怕,惊慌喊道:“小公子呢,快把小公子抱走!”
从平王被废时,她就做好了任人宰割的准备,反正她已是一把黄土埋到脖子的老骨头。唯一不能放下的,就是这冯氏唯一的血脉……
“祖母!祖母!”冯小公子半睡半醒地被丫鬟抱过来,还不知道世界如何天翻地覆了。
冯老夫人忙把他搂进怀里往偏门逃。
没走几步,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身后丫鬟不知怎的被掷到他们身前,满身是血地摔在地上,拦住了前路。
老夫人吓得大叫一声,浑身抖如筛糠,却不敢回头。
一切安静了,叫喊声都消失,这一片死寂比之前的慌乱更加可怖。
烛台倒下来,灯油浇在地上的死人身上滋滋烧起来,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