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很多人马从入口蜂拥而至,朱乔余光瞥见了一身紫色衣袍的章宗炼。
章宗炼脸色极差,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游弋。
也许他知道了真相,朱乔有点好奇他会说些什么。
“回去休息几日,其他各派不日就会聚集于此,到时双佩聚合,就是你给天灵族报仇的时候。”
他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语气也毫无起伏。
哦,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也许他抚养李月下,一半是为了莫如衣,而另一半,只是为了魂玉。
“我们不回去。”谢微尘淡淡道,最后轻轻喊了他一声:“义父。”
朱乔目光一滞,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决绝的意味。
章宗炼不悦地皱起眉,沉怒的双眼阴鸷无比。他微一摆手,无数死士如影子般从天而降。
“你以为你能走出去?”
谢微尘不为所动,仍是平静地与他对视,“若我一定要带她走呢?”
章宗炼动了杀意。一直以来,谢微尘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寄养魂玉的容器。
虽然出了些差错,但现在人和阳佩已经寻回,他就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留着只会是威胁。
死士从四面八方扑杀过来,又被狂风卷走。朱乔只是静静看着他,感受到他孱弱的身躯微颤,脸色也越发苍白。
脚步却也从未停下。
他们能走出去吗?
她不知道,也不在意了。只觉得困顿,便再也支撑不住地睡了过去。
*
再醒来时,又回到了太白山。和刚来的时候一样,屋外永远是千山堆雪,仿佛时间从来没有流逝过。
她一动,才发现浑身绵软无力,丹田剧痛而空虚。倚靠魂玉练成的阴阳内力,都烟消云散了。
她已经脆弱到,这点痛都受不了……
白胡子在外面晒草药,见到她出来,冷笑道:“没死呢?”
“我睡了多久?”她有气无力地问。
“不久,三天。”
她四处看了看,问道:“……他呢?”
“他走啦,不然还会留下来照顾你啊?”白胡子冷嘲热讽,极尽挖苦。“他把你的魂玉取出来了,你现在几乎武功全废。”
见她面色平静,白胡子咂舌:“你不怪他?”
朱乔摇了摇头,这也在她意料之中。
晚上,白胡子坐在石桌旁喝酒赏月,清风时时徐来,这闲情逸致到很风雅。朱乔闻见酒味,也拿了杯子出来要酒喝。
为医最讨厌不听话的病人,救命的时候爹娘祖宗地求你,好了继续作践身子,不想想是谁辛辛苦苦把她救回来的!
那一身傲绝天下的武功说没就没了,却不见她后悔悲痛,白胡子骂道:“痴,真是痴儿!为一个人付出到这种地步,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怎么我年轻时没遇见这么对我的人,唉,怪我长得不好看。你们这些小女子,就知道以貌取人!”
他喝了几口酒,一直沉默的朱乔忽然说话了。
“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他好看……可是相由心生,他的心比他的容貌更好万倍。他的好是说不尽的,三天三夜说不尽,一生一世也说不尽……”
她声音轻柔,犹带着将醒未醒的眷恋与爱惜。
只是那样匆匆。
白胡子摇头,非要驳她,捋着胡子道:“我告诉你吧,他走之前,我替你问过……”
朱乔一顿,半晌,迟滞地转头看着他,白胡子娓娓道来。
那一日正是雨后,空气湿润清新。不过雨水未尽,乌云仍在,还是有些潮湿压抑。
白胡子坐在院里的藤椅上偷得浮生半日闲,摇摇晃晃地要睡着时,见门被推开,谢微尘缓步出来,沉静的面色在晦暗天光下看不真切。
白胡子向来看不懂他,睨着他道:“走了?”
他顿住脚步,似轻勾了勾唇角,微笑温和如旧,点头。
白胡子见他虽站得不远,却仿佛远离尘世,茕茕独立,衣带风尘仆仆却丝毫光彩不减,成了这风雨欲来的深山老林里唯一的明媚春色。
纵然他看惯生老病死,也不禁惜叹了一番。
“她要伤心死。”白胡子道。
他的笑容黯了黯,一瞬又恢复。
白胡子似有怨道:“人生来都要死,尤其像你这样朝生暮死的,何苦偏偏生得这样好看,到头来不仅自己伤心,还惹得别人伤心。”
谢微尘不分辩,似对一切都无动于衷。
白胡子实在忍不住好奇,问道:“你喜欢她吗?”又忙补充道:“现在这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用顾虑什么,我也绝不会泄露……”
他眨了眨眼,笑容渐深,随即又退去,平静地摇头。
白胡子叹息。
一层层黑云如浊浪般堆叠而来,风中已有飘摇沁凉的雪粒吹来,白胡子收了藤椅站到檐下,对他摆手。
谢微尘转身上路,风雪骤急,仿佛立刻就要将他整个人卷走。
“带把伞吧!”白胡子不忍,对他喊道。
他置若罔闻地越走越远,月白身影逐渐被黑风掩没。
朱乔听了,只是平静地饮酒,像饮茶一般。一杯烫酒,捧在手中很暖,她又想:这酒有些淡。
白胡子一直观察着她的反应,恶毒地想从她脸上看到惊怒与绝望。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她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也对,她这痴心劲,才不在乎他的心意,指不定还担心他淋了雪旧病复发怎么办呢!
养了几天伤,朱乔就要走。白胡子见她隐隐有种视死如归的气势,便知她要去哪。
上次他下山采买,也听到了些风声。
国公要在圣泉谷祭奠良妃,又说既然传言魂玉即将出现在圣泉谷,不如当众销毁,免去纷争,便邀了武林大大小小的门派。
当年江湖为魂玉争得你死我活,最后鱼死网破,谁脸上都不好看。时过境迁,经过二十多年的文过饰非,终于又一片义薄云天,纷纷应邀。
白胡子看着朱乔的背影,也不阻拦,只是叹息:“你的内力去了大半,还想向那些门派报仇,这是在送死啊。”
报仇?
报仇吗……不,她已经尝过报仇的滋味了。
她只是去告诉章宗炼一些事罢了。
这一生,可以无憾地结束了。
她轻敛双睫,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衣袂飘摇,孤影伶仃,浑似幽魂一缕,即将在这夕光余晖里灰飞烟灭。
“死在路上才好!”白胡子狠狠骂了一句,眼睛却莫名被这无辜的夕阳照得酸涩,泛起一层朦胧水光。
死很容易,人要是自己都不想活了,多少双手也拉不回来。
她没走几步,只听风声一紧,几个死士落下来挡住去路,跪下抱拳道:“公子有令,请楼主好好在此养伤。”
她略一失神,道:“他,可还有留下什么话?”
死士摇头。
若是以前,这几个人怎能困得住她。她不禁扬起嘴角轻笑了笑。
可心里还是不觉得后悔。
执迷,不悟。
没过一会,又听见有一队人逼近,是沈蝶漪又来要酒。
朱乔见到她一喜,忙叫道:“沈姑娘,你带我下山,我什么都给你。”
沈蝶漪见状,还以为那些死士多神通广大,竟能困住春雨楼楼主。她找来的人也都是好手,打了一阵后两败俱伤。
朱乔道:“别杀他们,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死士道:“楼主,您也是死士出身,我们完不成任务,唯有一死。”
朱乔不忍,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自会跟公子说情……”
其实这一去,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未必,哪里能管得了他们……
一些死士还是服毒自尽,剩下的离开了,她便和沈蝶漪走了。
沈蝶漪见她如此虚弱,惊异问道:“朱楼主,你的武功……”
朱乔只是笑了笑,问道:“江大少爷对你很好,你为什么还要沅湘无波?”
一提到这些事,她脸色立即阴沉下去,冷笑道:“你们听风就是雨,知道什么?”
朱乔碰了个钉子,沉默。
沈蝶漪虽有武功,却走不了这么险滑的山道。她的手下也都是男子,授受不亲,朱乔便和她一步步扶着树和石头,小心翼翼地在山路上挪着,累了就找块石头,把雪掸了坐下歇歇。
有时候雪滑,差点滚下去,还好沈蝶漪扶着她。朱乔才知道路这样难走。
第二天一早,终于到了山下。山下是零零落落的人家,裹着棉袄,双手兜在袖管里。
朱乔买了匹马,店家收了钱,漫不经心指了指马厩,让她自己牵走,回头继续和人说着方言嬉笑怒骂,在暖和的冬阳下显得那样亲近而宁好。
她就这样上路了,摇摇晃晃,不紧不慢。
想起前几天的黑暗,凌厉得好像不是自己。她在汹涌的浪潮上被推到极点,又落了下来,打入深渊。
还好有沈蝶漪相伴,还有个说话的人。慢慢的她了解了她的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