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夜,窗户没关好,一下下敲着窗台。他被吵得不得安生,窝火地起身去关窗。
就在这时,他在杂乱密集的雨声中,听见一丝幽弱轻颤的声音。
“师兄……”
他狐疑地打开门,风扬着雨泼喇喇浇进来,门口坐着一个人,双手抱膝缩成一团,身上已经湿透。就像她被捡回来时那样。
“是冼师妹?”他辨认出来,“你怎么在这?”刚说完,他蓦然敏锐地发现黑漆漆的地上似乎流了一滩血。
玄古派的祖师当年叛出圣泉谷,也算是个出世派,最终还是避世隐居。
派中弟子虽只能将阴阳宗练得一二重,却也是一等一的好手,不知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
“怎么了,先起来说话。”他将她扶起,一触及她的衣服,如摸到了块万年玄冰。
“师兄,”她声音提高了些,依然微弱,带着哭腔撞进他怀里,“我好害怕……”
一身泥泞血水沾染他的中衣,章宗炼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只好僵僵问道:“怎么了?”
冼璋华很快离了他的怀抱,低头泣道:“师兄,我们快逃吧,他们要杀过来了……”说罢便要拉他往外走。
章宗炼立住脚步,厉声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
便听她颤巍巍道:“闵师姐,杀,杀了师父……”
“什么?!”他一怔,只觉得外面震耳雨声好不真实,他是做梦了吧?
“你胡说什么!”
“我怎敢胡说,”她呜咽哭着,“我刚刚听到她和梁师兄说话,说师父骂她,她不服,要和师父切磋,就,就和梁师兄一起……她前几天说师父闭关,都是假的,她把师父往崖里丢了……”
“师父武功高强,闵师妹尊师重道,怎么可能……”
“师兄,这几日你一点不觉得不对劲吗?”
章宗炼略一深思,若二人联手偷袭,倒却有可能。闵师妹这几日确实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梁师弟素来和他不对盘……
“师兄,别想了,他们发现了我,我好不容易才出来,快走吧!”冼璋华摇着他的手。
“怕什么?”他回屋披了外衣和蓑衣,提剑出来。
便听黑暗中传来一声怒喝:“冼璋华,你往哪里逃!”是同门梁渐,闵岚也跟来了。
冼璋华低声对他道:“师兄你快走,我还能挡一阵。”
章宗炼跟上去,只听风声猛烈狂暴,招招致命。既然对方出手狠辣,那也别怪他无情了。
梁渐一下不敌,认出章宗炼的身影,惊怒道:“大师兄?你惊护着这欺师灭祖的妖女!”
章宗炼冷哼道:“欺师灭祖,说的应该是你们自己吧,真是倒打一耙!”
闵岚忙解释道:“大师兄,冼师妹她,她杀了师父……”
冼璋华资质最弱,连闵岚也打不过。况且她一向卑弱内敛,怎么可能杀得了师父,闵岚言语间又有迟疑,章宗炼自然一个字也不信。
他资质最高,武功直与师父比肩,轻而易举就将两人杀于剑下。
风雨将息,天色将明。晦涩的天光照出血肉模糊的两具尸首,闵岚的眼睛仍大睁着,满是不可思议与痛心。
冼璋华收剑,蹲下将她的眼睛合上,低声道:“我们从小一起在师父教养下长大,亲如手足,闵师姐对我最好……没想到竟会有这样自相残杀的一天。”
一夜惊变,章宗炼也有唏嘘。将两人埋葬,又去整理遗物。
他在梁渐的书架上看到一本染血的手札,翻开认出是师父的笔迹,这才发现玄古派源自大名鼎鼎的圣泉谷,阴阳宗一直难以修炼下去,原来是需要净莲魂玉……
他只顾研究这本手札,却没发现身后冼璋华嘴角眼中的深意。
她转头瞥了一眼闵岚的尸体,扭曲的脸上,一双眸中冷光沉浮,就像海面上漂浮的冰块。
天底下自以为善良的人最蠢,她告诉闵师姐,自己看到师父走火入魔坠崖。她竟然毫不怀疑,还怕她害怕,百般安慰。
又想起师父,说她天资平平,练不了阴宗吗……她恨恨攥起拳头,指甲嵌进肉里。
他倒是武功高,最后还不是死在她手上?
杀人,是不需要刀剑武功的,甚至不用见血。
两人便前往圣泉谷,一路发现同样打着魂玉注意的竟还不少。
玄古派与世隔绝,阴阳宗横绝天下,两人杀了不少人,干净利落,不曾泄露身份。
终于到了谷口前,却困于迷障。正灰心丧气,打算离去的时候,遇见了那个人。
她去打壶水的工夫,那个女人就和师兄一见如故了,真是孽缘。
她和师兄自然能看穿她拙劣的谎言,离开圣泉谷后,她就在半路遇见了天灵族长老。
他说是找莫如衣,其实是要她身上的魂玉。那一夜冼璋华招了许多人,先伤莫如衣双眼,再和长老联手,想一击将她毙命。没想到她竟还能逃脱,魂玉果然不同凡响。
师兄疯了一样到处找她,所幸也是因此而没心思怀疑她。一番苦心设计,到头来反而让他俩更好了……
杀意越是坚决,冼璋华越不动声色。攻心为上,她每日在他们两边说话,既不能败露,又要细密无声地埋下毒刺。
也许师兄很了解莫如衣,但莫如衣绝不如她了解师兄。
师兄素来多疑猜忌,让她更加有机可乘。这其中的分寸要拿捏得很巧,冼璋华从小在师门里和那么多人周旋,以愚弄他们为乐,从未失手,如今已是炉火纯青。
最要感激的是朱启临的出现,和天灵族的变故,这才是冲垮他们的根本。
莫如衣回圣泉谷后,师兄缠身于挑拨各派,她说自己挂念莫如衣,替他去了圣泉谷,回来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莫如衣想见他。
章宗炼有意想晾她几日,便对冼璋华道:“你告诉她,等我忙完这边,过几日就会去找她。”
再回来时,她拿出那一半梨子,几日风吹日晒,已经发黑干瘪。这次她将莫如衣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他,又叹道:“莫姐姐太倔了……她和我们始终不是一路人。”
看着他悲痛若狂,几近走火入魔,她心中竟有几许快意。
难道她想看他痛苦吗?不,没有人比她更爱他,更了解他。
莫如衣是什么东西,凭什么拥有他?夺了魂玉,练成阴阳宗,凭他们的智谋难道还不能驰骋天下?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只怪他瞎了眼!
师兄,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我们才是同类。
莫如衣之后慢慢和朱启临走到一起,果然如她所言忘情。
然而师兄还是放不下她,也放不下魂玉,于是冼璋华仍然静候时机。
直到莫如衣怀孕生产那日,她和冯茜音内外联手,闯入蒹葭宫。
她忽然分不清,非要杀这个女人,究竟是为了章宗炼还是魂玉……亦或是,为了她自己。
可是都不重要了,她必须死。
孩子哭得很大声,冼璋华静静抱着孩子,看冯茜音疯狂地碾踩莫如衣的身子,心中笑冯茜音愚妄,将嫉妒展露得如此□□。直到这一刻,她也还是不肯露出一丝心绪。
她这一生都在隐忍,有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玄古派看似和乐融融,在她眼里只有虚伪。她只能听到别人说她资质差,练了十几年,连第二重也练不到。
闵师姐对她倒是真好,那又如何?不过是一种施舍,在所有弟子心中,她连跟闵岚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冯家还要杀了孩子,她却抱着孩子走了。
杀了吗?不,她心中浮起一个疯狂的念头。
就让她长大,尝尽所有苦痛,被所有人踩在脚底。等到合适的时机,再让师兄亲手杀了她。到时候再告诉他真相,一定很有趣,一定很有趣……
她想着想着,凄惶地大笑起来。狂风乍起,落叶翻飞,笑声盖住了啼哭声,回荡在密林间惊起满林栖鸟。
就这样,她随便找了个弃婴和阴佩一起交给章宗炼,如此他非但不会怀疑她,只会对她感激涕零。
而莫如衣真正的血脉被丢到悬月楼的洞窟里,章宗炼的眼皮底下。打点了人照看,不能让她死了。
每次见章宗炼对李月下视若珍宝,冼璋华就会想到悬月楼里挣扎求生、不见天日的朱乔。
师兄,你莫怪我心狠,谁让你对我这般无情?
那时冼璋华才知道,魂玉只有天灵族人能用,但她更有兴趣那个女孩会变成什么样。
她一年年老去,女孩一年年找大,眉眼出落地越来越像莫如衣,仿若再生。
她资质非凡,虽不会控制魂玉,武艺却还是与日俱进,同时杀伐决断。四岁开始习武,六岁就能提剑杀生,宛似全无七情六欲。
她看着朱乔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站起,杀出一条生路。
这是冼璋华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这样关注一个孩子,看着她,从前的记忆便纷至沓来,未来也在眼前铺展。
她对自己那样恭敬,不知道面前的人就是她的杀母仇人,也是彻底改变她命运的人。
章宗炼自然也知道她对悬月楼的一个死士格外关注,但是并不在意。她的事情,他从来不在意。
当她某次再出关时,被谢微尘请去了楼上。
这么多年,她玩弄人心游刃有余,却唯独看不透那个孱弱的少年。
他寡言少语,脸上时刻带着随和的微笑,对章宗炼唯命是从,行事手腕缜密而冷酷。他自住进春雨楼来,深居简出,几乎从不曾与他们有过交集。
其实谢微尘从未有过什么筹谋,他只不过想做好章宗炼的义子,李月下的兄长,简单平静地过完不多的时日。
偏偏天不遂人愿,十几年前埋下了祸根,一切就此展开,一发不可收拾。
悬月楼自交到他手上后,他虽然仍足不出户,暗地里却滴水不漏,竟发现了朱乔的存在。
但是……
“你何必来找我,直接去告诉你的义父不好吗?”冼璋华冷笑,他沉默不语。
这一次,她终于明白——他不敢告诉章宗炼真相。也许是怕章宗炼接受不了,也许是怕李月下出事。
总之投鼠忌器,即便知道了事实,也只能和她一起隐瞒。
谢微尘面无表情地道:“把她交给我。”
冼璋华嗤笑了一声:“你自己都朝不保夕,还想多管闲事?”
他轻叹道:“不要一错再错了。”
那天他们动了手,冼璋华被打倒在地,才发现他的太阴内力已臻至化境。
天灵族人,拥有魂玉,就能一步登天超过其他穷尽一生孜孜不倦的普通人,凭什么,凭什么!
“你不甘心吗?”谢微尘靠着桌子,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仿佛能看透她所有想法。
“如果换成你,你愿意为了这么一件东西,失去所有,所有……”
他刚刚消耗了内力,面色更是雪白,捏着腰间玉佩笑了笑,闭眼又睁开,虚弱道:“如果可以,我还真想和你换一换。”
后来,他还敢把朱乔带进楼里,带到章宗炼和朱启临面前。越是坦然,越不惹人怀疑。
她借李月下挑唆章宗炼动手,心里又想着,有谢微尘在,朱乔死不了。
后来,她和宋天霖被下了破杀,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朱乔,终于她也露出了毒牙刺向自己……
宋天霖不过是个失败的牺牲品,那时她不知道阴阳宗的奥秘,想看看是否阉人可以同时修炼,便抓了个孩子来。
他对自己一向敬顺,没想到杀心埋藏了这么久。
也对,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真心。
冼璋华没想到的是,朱乔竟然把她从宋天霖的攻击中拉开,和她娘一样蠢!
她临死前又一睹魂玉的威力,竟能将他们两人的功力全部吸走。
她终于还是死在了魂玉和天灵族后裔的手里。
她看着朱乔脸色惨白,奄奄一息,是什么让她坚持如此?
也许有一天,她会知道真相,看清所有的欺骗和险恶……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他们的结局,她是看不到了。
师兄,我会在地狱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