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乔没走几步,便听到刀剑之声。她蓦然转头,只见谢微尘与那些死士缠斗起来。
有御风术,死士无法近身,可他也着实吃力。
“别去……”他声音低哑,艰难地向她伸手。
朱乔强迫自己压下不忍,漠然转开头去,继续向前走。
身后打斗声越来越远,穿过几个山洞后,见到了墓群和石像,章宗炼就站在石像旁。
李月下站在他旁边,冷冷盯着她。她双眼通红,比从前更加憔悴苍白。
“你难道要和这些仇家站在一起吗?”章宗炼看了她一眼,沉声问道。
众人心中一凛,心中预感越发不妙。
朱乔只是牵了牵嘴角,置若罔闻地环顾四野。
斜阳晚照,圣泉汩汩流淌,充满生机,野草丛中甚至夹了几朵小花。
莫如衣曾在这安葬族人,她曾在这手刃血仇。
没人敢出声质问什么,问了也没人搭理。清点人数后,天已经黑了,地面忽然剧烈震动起来,众人像在波浪上一样摇摇晃晃倒了一片,随后整个祭坛迅速下沉,根本无力催动轻功。
有人慌忙向外逃散,却落入裂缝中,不知是摔死还是被无情碾压了。
朱乔安静地待在原地不动,她听见机括开合与齿轮转动的声音,一个念头在心中电光石火地闪过——
鹤鬼与章宗炼联手,在这里造出了一个如此庞大的机关!
她抬头,离夜幕星空越来越远,仿佛沉入地狱。
“嘭”的一声低沉的闷响,地动平息,终于落到实地。
祭坛已变成一个深幽的洞穴,不能说不大,只是人太多,便嫌拥挤。
抬头往上看,月光洒下来落在黑黢黢的洞壁上,阴影密布,凹凸不平。
这样也好,想必大多数人都要葬身于此。朱乔仿佛已经看到了结局。
“国公,不知这是何意?”玉辟寒率先出声问道,折扇掩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着幽深的星眸,看不出情绪。
“该到你们赎罪的时候了。”章宗炼负手站在石像旁,居高临下像个审判者。
底下的人纷纷面面相觑了几下,年事已高者恐怕早已忘怀,年轻人更是无从知道……
他们曾犯过什么罪愆。
石像后转出一个老者,手持木杖,有人认出他,忍不住叫道:“鹤鬼?!”
底下议论纷纷起来,谁也没想到,一向独来独往、愤世嫉俗的鹤鬼会和章宗炼勾结到一起。
“第一个就江先生吧。”他浑浊的眼珠转向江家,江家的人俱是一愣。
鹤鬼森森一笑,道:“江先生当年在圣泉谷,烧杀□□掳掠了不少。安享荣华这么多年,真的以为一切都结束,没有人会追究了吗?”
江家一向以乐善好施、仗义疏财在江湖上闻名遐迩,极有道义,江无牙本人更是谦谦君子。鹤鬼的话自然没人相信,却也没人敢反驳。
其实他们只要想想自己,就能知道一副皮囊下有多少藏污纳垢,只差一个出口宣泄。
江夫人看向夫君,江无牙脸上微白,铿然道:“头可断,血可流,唯有名节不可辱,你有什么证据!”
鹤鬼笑道:“我只是要杀你,要什么证据?名节辱不辱,和你做没做又有什么干系?”
他眼眸微眯,又看向江枫轩,“江大少爷的妻子又是如何娶的?”
江枫轩失神地低下头,江无牙夫妇不解,问道:“轩儿?”
“我……”他声音发颤,脸上苍白冒汗。
“你不必说!”鹤鬼一挥木杖,捶地震耳。
江枫瑛满脸通红,他从没见过哥哥这般模样,也从没受过此等大辱,提剑指着鹤鬼吼道:“哪里来的老东西,敢信口雌黄!”
鹤鬼冷哼:“今日便以牙还牙,动手吧。”
两个死士上去擒住江夫人,要撕她衣服,江夫人抵死挣扎。
江氏兄弟惊怒,拔剑道:“我跟你拼了!”
“退下……”江无牙苍白着脸,慌忙摆手,生怕两个儿子伤亡。
“老爷!”江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丈夫求助,江无牙侧着脸不看她。
众人心道:没想到江先生懦弱至此,鹤鬼所言恐怕非虚,如此也算罪有应得了。
撕了鼎鼎有名的大善人的脸皮,许多人心里有些兴奋,便心安理得地看热闹,缓和了之前紧张的氛围。
“慢着!”玉辟寒抢在沈裨通开口之前,出手将那两人打开。
章宗炼蹙起眉,抬了抬下巴。
“国公大人,祸不及妻儿。江夫人已经够可怜了,为何还要受此无妄之灾?报复在她身上,难道能惩罚江先生吗?”
“你敢违逆?”章宗炼眯着眼眸,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威严迫人。
玉辟寒挑唇一笑,仰头直视他,目光灼灼,依旧慢条斯理:“有何不敢?”
章宗炼从来没看出这个算盘打得精妙的倚霜楼楼主,竟也有这样一面……
鹤鬼低笑一声,知道他不过是为了收买人心。
“不自量力。”章宗炼招手,死士冲上。
却尘扇挥舞,但见碧色衣袍翻飞。
玉辟寒不敢大意,斗倒五六个死士后已有些力竭。
即便如此,他的胆色和武功也让在场所有人,包括章宗炼刮目相看。
沈裨通知道他觊觎盟主之位久矣,也不拔刀相助,只冷眼旁观。
朱乔只是出神地发呆,却忽然听到上方的洞口传来打斗声。
她面色一变,悚然回神,才想起他还在外面。
抬头望去,一个人影都没有,细碎的雪花在月光中落缓缓纷扬。
她虽失去了武功,耳力却没退步多少。静谧中,听到一阵阵血肉迸裂的声音。
一瞬又悄无声息,胜负已分,生死已决。
一个月白身影飞速跌落下来,像一只折翅的飞鸟。
朱乔瞳孔猛缩,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砰”的一声,激起无数微小的尘埃。
章宗炼微微挑眉,看了一眼身旁发颤的李月下,然后对朱乔道:“这就是你们背叛的代价。”
突生惊变,众人惊魂未定,心有余悸。
玉辟寒看向朱乔,她死死瞪着那具尸体,月光照得脸色惨白。
渐渐有鲜血混着尘土在地上蜿蜒出千百道骇人的纹路,宛如大地裂出猩红伤痕。
她没想到,章宗炼竟然真的会下杀手,而他也真的……
巨大的悔恨与绝望一瞬淹没她的头顶。
朱乔跌跌撞撞地向那走去,这几步比一生还要漫长折磨,如行走于刀尖。
终于踉跄地扑坐到那一片血红之上,却无处安放颤抖的手。
他的血染透她的黑衣,全身都是鲜血淋漓的伤痕,筋骨摔得粉碎,稍一触碰便支离破碎,只能摩挲粘在血里的长发和衣袍。
她慢慢抬手拉开罩在他脸上的面具,目光触及血肉模糊的下颔便停住,不忍再揭开。
幽微的啜泣声在洞中飘散,旁观的各派鸦雀无声。他们听说春雨楼住着一位神秘的公子,听说春雨楼楼主雷厉风行……
却不知道他们之间有怎样一段渊源,竟让她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管不顾地哀泣,如同痛失爱侣的孤鹰。
“朱楼主,大局面前,别只顾着哭了。”玉辟寒咬牙喊她,“你要坐以待毙吗,总该替他和你自己报仇。”
章宗炼摇头道:“她武功都没了,心也没了,你指望她?”
她仍是旁若无人地背对着他们,低头对着那具尸体。
别人与她何关?她的世界,原本那样荒芜,只有杀戮与被杀。
天灵族罹难时,谁在乎过。武林为争魂玉自相残杀时,谁出来管过?
二十多年前的缴武令后,他们还是不长记性,只知道明哲保身,袖手旁观。如今难落到自己头上,也该尝尝求救无门、孤立无援的绝望了。
但朱乔还是理了理衣容,扭头看向负手立在高台之上,低垂眼眉的章宗炼。
一双通红的眼中,是沉静而惊人的癫狂。
众人在她这凌厉恨毒的眼神中噤若寒蝉。
她却又森森笑开,眉眼绚烂如花,抹着一层寒霜。
章宗炼一怔。
“天灵一脉,刚烈如磐,认定的绝无回转。”她摇摇晃晃地起身,厉色盯着他,声音温软妖冶,“章宗炼,你可还记得你发过的誓。”
章宗炼被她这一句震退了几步,愕然看着她。
什么誓言?所有人好奇地面面相觑,窃窃私语。李月下也不解地看向他,见他深紫衣袍下的身躯微微颤栗,出声问道:“义父?”
“你若负了她,便失去一切,死无葬身之地。”
她抬手直直指着他,暗红的血从玄色衣袖上滴落。
朱乔一步步走出阴暗的角落,走到月光之下。月光照亮那张惨白枯槁的脸,泪痕闪闪发亮,宛如伊人魂魄归来。
她轻飘飘地问道:“你不打算兑现吗。”
“你……”
“你或许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我让你死得明白。”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整个人像一只死气沉沉的木偶,脸上只有一张嘴在动,连眼也不眨,两只眼眶更是空洞,让人觉得怪异而可怖。
“你的好师妹,你从来看不透。她的处境有多难,你也不在乎,你只在乎你自己。是你,你才是害死她的凶手!”
她蓦然激动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我们的命运凭什么由你们掌控?凭什么!”
泪水夺眶而出,她声嘶力竭地吼叫,凄厉的喊声回荡阴森的四壁。
她没了武功,渺小得像只蝼蚁一下就被章宗炼打倒在地。
“她在那棵梨树下等了你三天三夜,”朱乔躺在血泊中冷冷睇着他,嘴角还挂着一丝恶毒的笑意。看到他身形一滞,脸上浮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三天三夜……”她喃喃念着,一张嘴鲜血便流出来,声音沙哑绵长,如那三天三夜无望地枯守。
“她想着你会来带她走,可是,你终究没来……”冰凉的眼泪跌落鼻梁,啪嗒滴入血中。
“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临走前,在沅湘无波里,留下了一滴泪。”
朱乔撑起身子,从地上挣扎着坐起来,死死盯着章宗炼惊愕灰败、老态龙钟的脸。
“你以为,她是喝了沅湘无波才入了宫,其实不是,”她气若游丝,一字一句却如刀似箭,锐利而森寒地刺进他的心。
“沅湘无波根本没有任何效用,她后来是真的爱上了皇上,她临去前挂念的是她的夫君和女儿……”
“不……你怎会,你在骗我……”章宗炼语无伦次地低语,涣散的眼中出现一丝癫狂。
她呼吸颤抖,露出一口染血的银牙,痛快笑道:“没有你,再没有你了,她再也不爱……”
“住口!”章宗炼发狂般挥掌打向朱乔,掌风将她卷起重重摔向石壁,撞翻了一列灯柱。血花四溅,像缤纷飘散的红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