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乔一边狂笑一边咳血,讥嘲痛骂道:“我是不是骗你,你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她生时你不珍惜,死了倒开始百般深情追念,还有脸怨她弃你而去!打着她的名头,算计她夫君的江山,害她女儿的性命……”
“朱乔,不要再说了!”李月下惊慌地打断她,这样下去章宗炼恐怕要走火入魔,到时候他们都要死!
她置若罔闻,艰难地咬着牙往旁爬挪,在地上拖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李月下才知道,她是一心求死。
天地空荡,惟洇染他周身的那泊血红月光温柔而悲悯。
朱乔忽然想起还有许多事没有来得及做。
未曾告知他所有的心意,
甚至从未……叫过他的名字。
那个深藏于心底三年的名字,在心底齿间默念翻滚了千万遍,从来没有亲口说出过,哪怕是在私下独自一人的时候,她也不敢说。
所求不得,所诺未兑,所恨未消,所爱成空……
“你杀了我吧。”
她牵上那安详垂在鲜血里的月白广袖,将脸贴上去,平静而木然地闭上双眼,像一叶漂流不定的小舟,终于停泊靠岸,从此可以安然搁浅。
一生的终点,有憾而无悔,已矣。
混沌的黑暗冷寂中,她听见有风簌簌而起,像特意来为他们送行,熏然抚上面颊,柔和得近乎爱怜。
预想中的终结却迟迟未来。
她从锥心刺骨的哀恸中稍稍清醒过来一点,枯灰若死的心中有个念头沉沉浮浮,支撑着心脉惶然搏动。
她和他不再有魂玉的感应,凭什么确定这就是他……?
几声轻微的脚步伴着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停在面前,她睁开眼,一袭素白衣角映入眼帘。
抬起头,他遮住了银钩般的冷月,弯腰向她伸出手。
光线和雪花从他周身四散而下,勾勒出他的身影容貌,朦胧得像一个幻象。
她从未见过谢微尘这样狼狈的样子。嘴唇干裂,被汗水与血水打湿的头发紧贴在脸颊两侧,衣服沾着深深浅浅的尘土。和那年在悬月楼递给她手帕的雍容风雅天差地别,却又别无二致。
满脸涕泗迎着月光闪闪发亮,他被她痛红的双眼和染血的脸触动得一怔。
见她呆着不动,他俯身把她从血泊里拉起来。
拉起她来,他也摇摇晃晃的,朱乔下意识扶着他,握到温热结实的小臂,她才恍然活过来一般,有了生气。
她一把抱住他,再也克制不住地哭出声来。呜咽声在众人拥围的洞穴中飘荡,越衬得天地空寂。
只因有这一阵低幽断续的啼哭,冷酷的月光中才残存一丝温情。
如同溺水的人抱紧了浮木,她的手越收越紧,怕是从未如此用尽全力,生怕他又消失不见。
两人都浑然忘了其他人,身上的伤都裂开,痛到心间,却成了一片淋漓的快意。
谢微尘闭着眼,鼻尖在她颈窝凌乱的发间嗅到缭绕着血腥的馨香,教人沉陷。
他听见她悲喜难辨的啜泣声,后颈被血泪打湿,不由轻撇了撇苍白的嘴角。
他卸下一切,任她抱着,却始终无法提起颤抖的手回应她,只能轻触她的衣摆。
朱乔毫无察觉,也不在意他是什么反应,不一会就哭够,放开了他,仍执着他的手。
转变发生得太快,悲伤还没来得及褪去,她眼中还泛着晶莹的水光,却望着他浅浅微笑,专注得仿佛这世上再无其他人和物,仿佛她只为凝视他而生。
谢微尘沉下眼眸,忍不住抬手伸向她的下巴,几滴血泪正好落在他的掌心。
他紧握了握拳,指尖摩挲着掌心。那几滴泪已冰凉,却一直在那一块地方发烫。
“以后有一日算一日,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她哽咽地,终于说出了这句话,终于还来得及……
他目光颤动,并未作答。只是那仍低垂望着她的双眸露出半边眼波,看起来似荡漾着无限深情。
章宗炼见到他们相拥而泣,不由想起多年前与莫如衣情投意合时的样子。
命运将她带到自己身边停留稍许,然后拐了个弯绕去,从此再不相干。所有情爱欢愉,到了十九年后的这一刻,只剩悔恨。
“他欠你的早已还够了,你欠我们母女的拿什么来还?”朱乔侧头淡淡道,声音犹带嘶哑,亦悲亦喜
章宗炼直直看着她,从她狠厉的侧脸中看到了当年的莫如衣。尤其是那双原本温软柔媚的柳眉,紧拧着冷如冰霜,与莫如衣蹙眉时如出一辙。
谢微尘抬起手,广袖飘然,依然目不转睛看着她,像是要用目光将她刻下。
他原本想带着魂玉和这些人一同埋葬于此,可是现在……
物归原主。
赫然感受到一片盛若朝晖的光芒,内力一点点回来,朱乔错愕地睁开眼。
所有人屏住呼吸,都感受到了那股强大的力量,依稀在光华中看到两枚小小的玉莲花。
那就是近百年来,在武林间卷起腥风血雨,令无数人前仆后继、不惜一切的净莲魂玉。
二十多年的记忆在章宗炼脑中翻江倒海,悉数重叠又打乱,飘散如细碎的梨花。这十九年来的运筹帷幄,一错再错,背道而驰。
“如衣……我对不住……”他低声自语一句,霎时失了神智,堕进那年的雪海梨花,和久远的回忆一同尘封。
歇斯底里的嘶吼,如癫狂凶猛的野兽。章宗炼集毕生功力胡乱挥掌,李月下离他最近,没来得及说话就和其余的手下一起被扫出数丈之远。
石柱哪里经得起这一掌接一掌,没两下便摇摇欲坠,最终轰然倒塌在滚落的沙石中。
其余人什么也顾不上,纷纷开始寻求生路。人仰马翻,乱象丛生,更有甚者拉来身边的人挡住跌落的巨石,血花四溅,杀红了眼。
玉辟寒一直等待着这一刻,鹤鬼看起来凶恶,但二十年过去了,心眼还是不太多,浑然不知玉辟寒从他那取得了这的地图。
这洞穴有东、西两条通往地上的密道,他带着顺应他的人向最近的那边去。
路上玉辟寒看了眼不远处正焦头烂额找出路的沈裨通,沈裨通见他镇定自若,便也跟过来。
玉辟寒冷冷挑起嘴角。
这十几年来,武林都由章宗炼在幕后支配,武林盟主位同虚设。
但今日之后,局面就要翻新了。
玉辟寒从前爱惜羽毛,不好对沈裨通下手,如今人人自顾不暇,正是千载难逢的绝佳良机。
朱乔不在意这一片纷乱,只静静看着谢微尘。
他悲悯地看了一眼发狂的章宗炼,幸存的护卫还知道扶起李月下。
他握紧朱乔的手,沉声只说了一个字:“走。”
说罢便带她穿越人海,他的手温凉地包裹住她,这一牵,仿佛便牵走了一生。
朱乔跟着他的脚步,仍偏头凝视他的侧脸,他的长发时而抚到她的脸颊。无数人从他们身边经过,血混着尘土溅到身上。
可除了他,其他的声音影像都是朦胧模糊的,只有他。
她又不禁想起他们的初见,在悬月楼血气腥重的主洞里,她抬头看见他的那一眼。
天摇地动中他带着她跌跌撞撞跑入密道,一些聪明眼尖的人也跟着跑来。
不知在混乱的黑暗中奔逃了多久,地动越发猛烈,石梁在他们身后接连倾塌。
朱乔武功尚未来得及恢复,气息依然沉重紊乱,却毫不懈怠。
他们很快就能出去了,从此以后,天高海阔,再没有任何束缚。
眼前蓦地出现一束蒙蒙亮光,是出口!
她心中一喜,却听他忽然低低开口:“我这一生……”
朱乔凝神,从无数杂音中听到风声凝聚。她没来得及看他,冷不防被向前一推。
天光涌入双眼,满是刺痛,她才模糊地认出那灰冷阴霾的天空,月光随着黎明到来而隐去。
他微弱的声音被风送进耳中:“我这一生,从未做过后悔之事。”
她不知怎的跌倒在地,扭头去看他。
后面跟来的人都被风屏挡住,疯狂地嘶吼挣扎,挥舞刀剑,扬起一片血红的帷幕。
她眸子里只映出和她一样倒在地上的谢微尘,黑发散乱披拂在苍白的脸颊上。四目相对,相隔咫尺,她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的自己,错愕而惊慌。
生死关头,他竟无一丝惧意与留恋,甚至嘴角还有一抹浅淡的殷红笑意。
月白广袖微动,一道石门毫不留情地在她眼前落下,隔绝天人。
她刚伸过去的手在紧闭的石门前凝滞住,那一瞬间她心中惊涛骇浪翻覆席卷了多少遍,只有汹涌而下的泪水可表一二。
山谷咆哮着吞噬昔日的仇敌,血红的云如漩涡般集结在头顶,像一只暗红的眼睛,要将这一切喜与悲、离与合都吞并。
来时兴师动众,千军万马,如今荒寥平芜上,只剩她一人,四处找进去的入口,却一无所获。
她力竭地瘫坐在地,只能对着断垣残壁无声嘶喊。
他就这么不顾一切地走了,留她在恨意里煎熬千遍,又在爱念里熬煎万遍。
这双倍交叠的痛,此生此世——也找不到人来还。
好像有雪落在她脸上,冰冷得要她在这一片痛苦的汪洋里清醒地溺毙。
她仰起头,一瞬间仿佛五感俱丧。
仿佛有一阵又一阵尖锐的呼啸穿透了灰厚的层云和远山的暮雪,是谁在凄厉地嘶吼,又是谁在怆惶地大笑?天上地下,竟无一物应和回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