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混沌零乱的梦里醒来。
章宗炼、鹤鬼、玉辟寒、李月下,一张张面孔在脑海中飞速闪过,还有……他。
门打开,宫婢鱼贯而入,见她睁着眼醒了,纷纷欣喜地奔出去喊太医和皇上。
朱乔浑身虚弱无力,淡烟屏幽看着她静如死水的眼眸,心疼地不住垂泪。
朱启临刚下朝,朝服也没换就匆匆赶来了。
七天前,他亲自带着数十影卫赶往圣泉谷,在那见到她伏在废墟旁,浑身落满了雪,手足僵硬冰冷。
他吓得魂不附体,好在她呼吸尚存。韩太医说她性命无虞,只是悲怒交加,心如死灰,才一直昏迷不醒,期间一直靠各种灵丹妙药吊着口气。
此事极为隐秘,涟心也是后来被召见才知晓了噩耗。
她听说楼主屠了冯家满门,听说了万宗之战,着急楼主和公子的下落,却一筹莫展,无计可施,没想到结果竟是如此……
她愣愣坐在院子里半天,然后细细哭起来,越哭越是悲戚。最后她一抹脸,收拾收拾进了宫。
朱乔坐在蒹葭宫的院子里,仰头看着天。涟心一看见她,又忍不住哭了。楼主和她一样枯槁憔悴了许多,她险些没认出来。暮气沉沉地坐在那,像一具空壳,连风都静止了。
“楼主……”涟心喊道,她不应不动,仍旧看着天。
自醒来后,她就这样不言不语,不哭不闹。
朱乔醒来的第二日,皇上留在圣泉谷搜寻的人传来消息:共有十几人幸存。没有他。
她让他们一遍遍念着活下来的人的名字,才知道,再精妙高深的武功,再威慑天下的权势,再好的人、再坚定的心,在生死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废墟下,是什么样呢?
腥臭的血泥,令人窒息的尘埃,永远化不去的黑暗与冷寂。
他的魂魄是否还在那徘徊飘荡?抑或已经消散于天地?
她就这样把他留在那了。
……
朱启临每日来陪她吃饭,千方百计逗她开心,却如石沉大海,一点水花都没有。偶尔也许能听她“嗯”一两声,已经算是天大的突破了。
他是过来人,心中虽着急,却也知着急无用,只能靠她自己熬过去。
她总是看着天,或坐在院子里,或倚在门口,由昼及夜,不眠不休。
像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若月明风清,月光洒在她身上,她似乎会开心一点。只是这点淡漠的欢喜,也如月光一样冷清。
“看你每天站在外面,在看什么呢?”一日吃过晚饭,她又站在门口,朱启临终于忍不住问道。其实并不指望她会回答,可却意外地听到朱乔开口说话了。
“看风。”
她声音苍老垂暮,尽管只是简短的两个字,朱启临也欣慰感动得几乎喜极而泣,又奇怪地问:“风?风能看得见吗?”
朱乔不语。
朱启临站在她身后默默陪她看着,俄顷狂风忽起,四扫落叶。乌云密布遮住月亮,狰狞阴沉地压迫下来,闪电如龙开始在黑云中腾跃翻覆。
一滴雨落在脸上,像泪滴,紧接着无数雨点被风吹来,瞬间浇透天地。
震耳的密集雨声里,她微微仰起头,望断被巍峨宫墙挡住的幽暗天空。
一身单薄黑衣在风雨里与夜色交融,仿佛黑夜在张牙舞爪,整个人就像一道淡淡缥缈的影子。
朱启临叹息之时,眼前一晃,只见朱乔忽的抬起双手,似在运气。
沉寂了多日的双眼明炯起来,如映日月。她跨入雨幕,朱启临一惊,再也看不清她的身影。
风惊雷怒、雨恨云愁,紫电嘶吼着撕裂天空。振聋发聩的霹雳里,他只听到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哀嚎痛哭,凄厉不似人声,时强时弱地隐没在这风起云涌中,交缠着吞噬天地,听得人惊心动魄。
待到天际微明,一丝破晓平息这彻夜风雨,花叶滴露,他才看见了朱乔。
她周身撑起一层气罩,抵挡住余雨,将筋疲力竭的她包裹在内。
风将她微微托举而起,她如初生的婴孩般脆弱不堪,枯槁地陷在柔软的风里,嘴唇灰白,双眼如两潭死水。浑身淅沥,水珠从惨白的脸上一滴滴蜿蜒滑落。
她终于参透了御息之术……
任她等到天荒地老,那抹冷清浅淡的迦南香,再也不会出现了。
朱启临擦了擦眼泪,将湿透的朱乔拉进房中,召来婢女给她沐浴更衣,自己便要去上朝了。
“爹,”
嘶哑的声音石化他的脚步,朱启临一愣回头。他曾幻想过无数次她喊他的样子,却没想到会是今天这幅情景……
她佝偻地靠着门框,摇摇欲坠,一夜之间又苍老许多。
“是不是一辈子……”她双眼无神,多日未说话,口舌已不太利索,声音支离破碎。“只会遇到一个人。”
她问得没头没尾,也没有半点疑问之意。
朱启临僵立,这一瞬,仿佛沧海倒流,时光逆转。
“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
他喃喃念着,老泪横流,道:“可是逝者已矣,唯有好好活下去,才不辜负他们……乔儿,爹老了,爹只有一个你了,再也承受不住生离死别……”
他恳求般地低声道,显露出无比的软弱与畏惧。
他是天下之主,也是一个可悲的丈夫和父亲。
她看见父亲苍老的脸微微抖动了几下。
独自活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朱乔轻轻弯了弯唇角,笑颜暗淡,如诸星陨落。
“我想回春雨楼看看。”
那一日正是春分,涟心扶着她下轿。春雨楼高高伫立在微冷的春阳下,一如当年她第一次和他来到这时看到的样子。只不过离开了几个月,竟觉得如此陌生。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高悬而下的一串串红灯笼不时互相碰撞着,锒铛作响。门口的石貔貅十分喜气,一只喜鹊停在上面婉转啼鸣。菱格窗、朱漆门,高堆的酒坛散发酒香。门口熙来攘往,好奇地打量他们。
没有一个人知道,短短几年里,这座楼中发生了如何的天翻地覆。更不会知道,它吞没了一个女子毕生的柔情与倾慕。
她缓缓进去,今日闭门谢客,门庭分外冷落。桌椅板凳排布得整整齐齐,中间绘彩圆台显得极其巨大而空旷,盛开着凄清。
她一步步往楼梯上走,光影交替落在脸上。到了他房前,久久停顿住。
“楼主……”涟心见她低着头,面色苍枯,眼神空滞,不禁怯怯想要劝她别进这伤心之地。
她抬手搭上门,指尖似乎轻颤。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口。
这一瞬间,涟心感到她不同了,仿佛活了过来……为了再死一次而活过来。
她多么希望,打开这扇门,就能看见他还在房中,对她微笑。
她踏进去,环顾四壁。
橱柜上的粗瓷瓶里摆着落灰的素绢花,屏风竖立,古琴独卧在窗下,玉炉冷落,香灰满肚,冷风中少了迦南香的温暖。
一切静静沉睡,此刻都被她的推门声唤醒,以为终于等到了久去不回的主人归来。
她想起第一次进这屋子的情景,她中了千面无相的机关人身上的毒,他带她到这来上药。那样急迫,那样关切。
每次进这房间,都能看见他或坐在窗下,或坐在案前,对她微笑。
“你还没有名字吧?”
“这些朱果和乔木生得不错,便叫朱乔吧。”
“放心,以后不会再吃不饱了。”
“我希望你能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
回忆里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时,他仿佛就在她眼前,栩栩如生地低头轻笑,然后侧头看向窗外。
窗外或雨或晴,或晦或明。不变的是他的轮廓,沉郁而柔美。
物是人非,事事休。
她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身影纤细而伶仃,淡淡道:“下去吧。”
“楼主……”涟心有些害怕她这样的平静,却又无言可劝,只好掩门离去。
朱乔在镜台前坐下,怔了许久,忽然从镜里看到自己鬓边有几丝银色光亮在昏昏暮色中微微闪烁着。她侧头抚鬓又仔细瞧了瞧,然后用剪子绞下白发,拿在手里看了看,忽的想到一句诗。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十个字不断缭绕回荡在心间,挥之不去,将一颗心拖入深渊千锤百炼,永不超生。
朱乔伏案咳出一口血,飞红点点溅铜镜。
她忽然笑出来,血色鲜艳。想起从前自己总以为他不在了,她也活不了……可这不是活下来了吗?
还是活下来了啊……活着吗?
直到天色暗下来,她才出来。下楼的时候头重脚轻,险些踩空摔着。
到了院子里,她取来几坛酒,边喝边对涟心道:“你说说我们从前在一起的情景吧……我有些想不起来了。”
涟心一顿,踌躇地说道:“以前,以前也不过是一样的一日三餐,楼主和……和公子一起,总是有说有笑。楼主只有在公子面前才爱说话,总能逗公子开心……公子,也只有和楼主在一起时,才真正展颜。”
“天气晴的时候,您就会陪公子下楼走走,烹茶赏花,抚琴舞剑,天气不好就待在房里读书下棋。”
她说着忍不住哽咽起来,涕泪涟涟,强撑着继续道:“公子说,楼主常废寝忘食地练功,让涟心照看好您,楼主身边没有能说话的人,让涟心陪着楼主……”
她不忍让这些隐秘的温情随人湮没,又怕朱乔闻言伤心,可她的表情始终寂然无波。
朱乔见她倒比自己还要伤心,便岔开话,指着一个黑黢黢的墙角道:“你看那是什么鸟儿?”
涟心愣了一下,看了看墙角,又觑了觑她,犹疑着小声道:“楼主,那只是一团树影……”
原来是风吹影动,朱乔一怔明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亦不知该作何言语。才恍然发现眼前的天地楼宇和昏黄烛光模糊地连成一片,竟比一片深黑还要可怖。
曾经耳聪目明的春雨楼第一楼奴,如今已老眼昏花,如步暮年。
也罢,没了他,这世上也没什么可看的……
她牵牵嘴角,又开了一坛酒,仰头灌饮,夜色下眼角滑落一滴晶亮。
都将万事,付与千钟。
任酒花白,眼花乱,烛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