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文人的灵敏嗅觉
作者:韬文略武      更新:2019-08-01 16:45      字数:3631

朝廷对赵国、胶西国成功削藩,在诸侯中引起强烈反响,特别是吴王刘濞,深知吴国地大物博,朝廷早对他眼红眼馋,削藩很快会轮到自己。他不甘束手待毙,加快谋反的脚步。而他的文学侍从枚乘、邹阳敏锐意识到这一点,他们需要做出人生正确抉择。

枚乘字叔,淮阴(今属江苏省淮安市)人,早在文帝时期,吴王刘濞招揽四方游士,枚乘前去应聘,因文采出众,被刘濞任为郎中,之后一直做刘濞的文学侍从。他最擅长撰写的文章是辞赋,《七发》是他的代表作,是一篇讽谕性作品。赋中假托楚太子有病,吴客前去探望,以互相问答的形式构成八段文字,辞采华美,气势壮观,其中“观涛”一段写得繁音促节,气壮神旺,令人怵目惊心,如临其境。原文如下:“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至则未见涛之形也,徒观水力之所到,则恤然足以骇矣。观其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汩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虽有心略辞给,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怳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俶兮傥兮,浩瀇瀁兮,慌旷旷兮。秉意乎南山,通望乎东海。虹洞兮苍天,极虑乎崖涘。流揽无穷,归神日母。汩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或纷纭其流折兮,忽缪往而不来。临朱汜而远逝兮,中虚烦而益怠。莫离散而发曙兮,内存心而自持。于是澡概胸中,洒练五藏,澉澹手足,颓濯发齿。揄弃恬怠,输写淟浊,分决狐疑,发皇耳目。当是之时,虽有淹病滞疾,犹将伸伛起躄,发瞽披聋而观望之也,况直眇小烦懑,酲醲病酒之徒哉!”

夤夜,在一间狭小的堆满各种书简的屋子里,一只浸满油脂的烛灯正冒着一缕缕白色的烟,映照着一个五十来岁头戴方巾的文士,只见他头发花白,宽阔的额头上刻着几道小沟似的皱纹,一双眼睛射出两道略显忧郁的目光,此时他正坐在书案前,手握毛笔,凝眉深思,时而嘴里嘟嘟哝哝,念念有词,时而俯下身子,飞速写下一行行散发着墨香的文字,一副全神贯注的状态,想啊想,念啊念,写啊写,终于在四更之前,如愿以偿写完了。如果问他是谁?他就是本章节主人公枚乘。他站起身,伸直疲倦发酸的腰,连打几个哈欠,刚想吹灭烛灯,钻进被窝睡觉。倏忽间,听到有人“当,当,当”敲门,在阒无一人的深夜里,声音显得格外清脆。他不由走到门前,轻声问道:“谁呀?深更半夜敲门,不让人睡觉。”

“邹阳。”

“邹阳。”一听说是邹阳,枚乘哗啦一声,拉开门闩,打开门。一个中等个头的男子手里拿着一卷竹简,带着一股风,笑嘻嘻走进小屋,枚乘看是邹阳,嗔怪道:“你怎么来了?”

“与枚兄一样,小弟感觉形势逼人,睡不着觉啊。”灯光下的邹阳显得略微疲惫,一双眼睛布满通红的血丝,把竹简先放到一边,用手晃一晃燉在炉上的茶壶。他是齐国人,喜欢写散文,经常与枚乘饮酒谈文。

“哦。”枚乘拿起一根干柴,扔进炉子里,炉火顿时熊熊燃烧,燉在炉子上边的茶壶发出咝咝的声音。他拿起一个茶杯,倒了一杯茶水,放在邹阳的眼前,与邹阳对面坐下,眼睛里流露出慈祥的目光,亲切地说:“先喝杯热茶再说。”

邹阳接过杯子,啜了几口茶水,心里顿然感到暖和多了,笑着说:“枚兄半夜睡不着觉,必然在写文章。”

“刚刚酝酿一篇,有感而发,定名《谏吴王书》,兄弟你就来了。”枚乘平素与邹阳关系莫逆,几乎无话不谈。

“能否让小弟先睹为快?”邹阳眼中露出渴盼的神色。

“邹弟啊,对你来说,为兄一直坦诚相待,无密可言。正好你来了,即使你不来,为兄也会找你,让你给为兄提出宝贵的修改意见。”

“诺。”邹阳调皮一笑,拿起枚乘所写的谏章,细细阅读:

臣闻得全者昌,失全者亡。舜无立锥之地,以有天下;禹无十户之聚,以王诸侯。汤武之土不过百里,上不绝三光之明,下不伤百姓之心者,有王术也。故父子之道,天性也。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则事无遗策,功流万世。臣乘原披腹心而效愚忠,惟大王少加意念恻怛之心於臣乘言。

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上悬之无极之高,下垂之不测之渊,虽甚愚之人犹知哀其将绝也。马方骇鼓而惊之,系方绝又重镇之;系绝於天不可复结,坠入深渊难以复出。其出不出,间不容发。能听忠臣之言,百举必脱。必若所欲为,危於累卵,难於上天;变所欲为,易於反掌,安於泰山。今欲极天命之上寿,弊无穷之极乐,究万乘之势,不出反掌之易,居泰山之安,而欲乘累卵之危,走上天之难,此愚臣之所大惑也。

人性有畏其影而恶其迹,却背而走,迹逾多,影逾疾,不如就阴而止,影灭迹绝。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欲汤之凔,一人炊之,百人扬之,无益也,不如绝薪止火而已。不绝之於彼,而救之於此,譬由抱薪而救火也。养由基,楚之善射者也,去杨叶百步,百发百中。杨叶之大,加百中焉,可谓善射矣。然其所止,百步之内耳,比於臣乘,未知操弓持矢也。福生有基,祸生有胎;纳其基,绝其胎,祸何自来?

太山之霤穿石,殚极之绠断幹。水非石之钻,索非木之锯,渐靡使之然也。夫铢铢而称之,至石必差;寸寸而度之,至丈必过。石称丈量,径而寡失。夫十围之木,始生如蘖,足可搔而绝,手可擢而抓,据其未生,先其未形。砻蹐底厉,不见其损,有时而尽。种树畜养,不见其益,有时而大。积德累行,不知其善,有时而用;弃义背理,不知其恶,有时而亡。臣原大王熟计而身行之,此百世不易之道也。

文章写得含蓄委婉,旁敲侧击,但又辞意恳切,态度鲜明,长于比喻,邹阳一边看,一边频频颔首说:“《谏吴王书》的确是一片点中要害的谏章,枚兄与小弟真是想到一块。”

“邹弟为人一向慷慨,智慧超群,应该理解为兄的一片苦心。为朝廷安危计,为吴王安危计,为自己安危计,为兄不得不如此。”枚乘一脸忧悒之色,扼着手腕,长叹一声:“朝廷力量强大,吴王如果造反,肯定不是朝廷的对手,必然是自取灭亡。”

“小弟赞成枚兄的见解。”邹阳转动一下眼睛,用焦虑而又担心的口气说:“在吴王刘濞的管理下,吴国尽管富甲天下,但它的力量与朝廷相比,仍然有较大差距,如果吴王执意造反,只能死路一条,我们跟着他,岂不要遭殃?”

枚乘猛地站起,墙壁上马上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他走了几步,温和地对邹阳说:“邹弟难道没有看见吴国的使者正在诸侯间穿梭般串联吗?难道没有看见吴国的军队正在源源不断向边境开发吗?”

“枚兄啊,一个巴掌拍不响。”邹阳也站起来,随着枚乘的走动而走动,在墙壁上留下与枚乘相互重叠交叉的身影,他精辟分析道:“二十年前,吴太子刘贤到长安朝拜,在与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博弈的时候,两个人发生激烈冲突,被皇上砸死,这个仇疙瘩到现在都没解开。皇上登基后,没有抚慰吴王,居然又要削吴国的封地,吴王岂能善罢甘休?”

“但朝廷要削藩,谁能阻挡住!我们作为文人学士,怎能不维护国家的统一,眼睁睁看着群雄纷扰,重新回到周朝诸侯割据的局面?”

“是啊。”邹阳弯下腰,拿起自己的竹简,递给枚乘,深情地说:“小弟不才,也写了一篇《上吴王书》,请枚兄雅正。”

枚乘拿着竹简,走到烛灯下,展开阅读:

臣闻秦倚曲台之宫悬衡天下,画地而人不犯,兵加胡越;至其晚节末路,张耳、陈胜连从兵之据,以叩函谷,咸阳遂危。何则?列郡不相亲,万室不相救也。今胡数涉北河之外,上覆飞鸟,下不见伏菟,斗城不休,救兵不至,死者相随,辇车相属,转粟流输,千里不绝。何则?强赵责于河间,六齐望于惠后,城阳顾于卢博,三淮南之心思坟墓。大王不忧,臣恐救兵之不专,胡马遂进窥于邯郸,越水长沙,还舟青阳。虽使梁并淮阳之兵,下淮东,越广陵,以遏越人之粮;汉亦折西河而下,北守漳水,以辅大国;胡亦益进,越亦益深。此臣之所为大王患也。

臣闻蛟龙骧首奋翼,则浮云出流,雾雨咸集。圣王厎节修德,则游谈之士,归义思名。今臣尽智毕议,易精极虑,则无国而不可奸;饰固陋之心,则何王之门不可曳长裾乎?然臣所以历数王之朝,背淮千里而自致者,非恶臣国而乐吴民,窃高下风之行,尤悦大王之义。故愿大王无忽,察听其至。

臣闻鸷鸟累百,不如一鹗。夫全赵之时,武力鼎士,袨服丛台之下者,一旦成市,不能止幽王之湛患,淮南连山东之侠,死士盈朝,不能还厉王之西也。然则计议不得,虽诸贲不能安其位,亦明矣。故愿大王审画而已。

始孝文皇帝据关入立,寒心销志,不明求衣。自立天子之后,使东牟朱虚东褒仪父之后,深割婴儿王之。壤子王梁、代,益以淮阳。卒仆济北,囚弟于雍者,岂非像新垣平等哉!今天子新据先帝之遗业,左规山东,右制关中,变权易势,大臣难知。大王弗察,臣恐周鼎复起于汉,新垣过计于朝,则我吴遗嗣,不可期于世矣。高皇帝烧栈道,灌章邯,兵不留行,收弊人之倦,东驰函谷,西楚大破。水攻则章邯以亡其城,陆击则荆王以失其地。此皆国家之不几者也。愿大王熟察之。

枚乘看了,击节称赞:“好文章,好文章,与为兄真想到一块儿了。”

两个人忘我地交谈着,忘记疲倦,忘记时间。等雄鸡拖着尖嗓子,“咯,咯,咯咯咯”打鸣的时候,他们相视一笑,指着对方,几乎异口同声:“你又熬了一个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