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段亦轩与李樾离去已经整有五日,起先段亦勋是醒半日昏沉半日,到如今整日都在昏睡。
昨日里与青衣写出一张方子,一早吴烈就找了个将死的病人试药,直到这会儿还未回来。云婧心里着急,时不时就起身到帐子外张望。
短短一个时辰青衣见她来来回回已经不下百次,忙劝道:“过会儿吴烈就回来了,你别着急。”
她摇了摇头,又走到帐子外说:“我怎么能不着急,阿勋这副模样你叫我怎么不着急?”
她语气上有些急躁,青衣立刻噤声不语,由她来回走动。这会儿刚走到自己身边,帐外就响起脚步声。
不仅是云婧,就连青衣也站起身。
吴烈面色紧张,一看他的样子二人心中就明白,那药定是没用才会如此。吴烈说:“姑娘,人没了。”
云婧又将眉头皱起,把满桌的医药典籍扫落在地。嚷道:“出去,都出去。”
吴烈与青衣被她的模样吓到,只好先出了帐子。青衣仍是偷偷看着,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
榻上的段亦勋只如被人扼住了脖颈,大口大口喘着气,他的脸涨的通红。云婧忙扑到床边,“阿勋,阿勋!”
她只顾趴在段亦勋身上大哭,脸紧贴着他的胸口。却听见他的呼吸声渐渐弱下去,几乎都要听不见了。
“阿勋!”她大叫一声,猛然从梦中惊醒过来。知道是梦才把心放下,起身去看段亦勋。
还未来得及站起来,青衣与吴烈就如风一般扑到桌前。这二人一直在外头守着,只怕出了什么事。
云婧看着这二人道:“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
青衣摆摆手,“没事,没事。”
她替段亦勋一拿脉,脉象虽然微弱但到底是有的,心又安了几分。
“夫人。”墨韵的声音从帐外传来,“二爷回来了。”
她本来被消磨干净的希望又重新燃起来,与青衣吴烈一同迎出去。那校场中站着的公子不是段亦轩又是何人?
云婧却垂了头,这身形只如第一次在天狼山见到的段亦勋。
段亦轩大步迎上来,轻声道:“嫂嫂,弟弟回来了。”
云婧问说:“可有找到药材?”
段亦轩答说:“没有。”
云婧又问:“可有去狼城接我娘亲?”
段亦轩又答:“没有。”
云婧看他似乎心中憋着话,也没过多责怪与他,只对墨悝道:“你家少爷一路劳顿,服侍他歇下吧!”
见墨悝与段亦轩一并离去又对吴烈道:“吴将军也去歇息吧!今夜我与青衣守着就行。”
吴烈面露难色,眼神在二人之中来回。二人都是坚定的模样方才说:“那好吧,就辛苦二位姑娘了。”
看他越走越远,青衣忽然道:“快回去吧,二公子定是等急了。”
二人这才往中军大帐行去,刚打起门帘,已见段亦轩端坐在几前。二人进去一瞧,段亦轩在布帛上写着,“我有药方,皎云间吴前辈所赠。”
青衣与她对望一眼,心中一块大石头终是放下了。他将刚写好的药方递过去,云婧细看之下竟与日前自己所写的药方无异。
可吴烈为何要说药方无用,是药方没有效果,还是吴烈有意骗自己?
段亦轩又在布帛上写,“我此去天狼被人知晓,军中恐有细作。”
确定二人看完布帛上的字,段亦轩才一把火将它烧了。接着说:“我在天狼遇见了玉面郎君。”
云婧与青衣俱是惊呼,“玉面郎君?江湖上传言的那个狠毒杀手?”
段亦轩点了点头,青衣才问:“这人可是江湖上鲜有的高手,他要杀的人从未失过手。你是如何逃过的?”
他接话道:“因为我在天狼遇见了任丰。”
这话说的青衣倒吸了一口气,抓着段亦轩问道:“你确定是任丰吗?怎么会是他?”
云婧不解的看着二人,她并不知道为什么提起任丰青衣会如此害怕,“任丰是谁啊?”
青衣蹙眉说:“任丰是皎云间的掌门。”
段亦轩解释道:“你常年在天狼山,不知江湖事。我解释与你听。皎云间是江湖上最神秘的门派,门规是只许历任掌门收两个弟子,传授毕生绝学和皎云间的独门武功。待这二人学成,能杀得了师父的人就是皎云间下一任掌门。”
青衣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们可知道皎云间为什么有此门规?”
这二人俱是摇头,青衣卖起了关子,先说:“说起江湖中最具声望的两大门派,明里的是碧湖山庄,暗里的就是皎云间。皎云间是江湖上的集大成者,会所有门派的功夫,因此江湖中人不得不服。只要皎云间掌门有事,江湖上的人都必须得帮忙。若说起这门规,师父说过这是百年前的祖师爷定下。”
一百年前,皎云间本是江湖上最大的帮派,规格之大足以同碧湖山庄抗衡。那一任掌门醉心武学,是个习武的天才。年少时走遍列国,江湖上好的坏的武功几乎学遍。到了老年窝在皎云间,竟悟出一招极为阴毒的功夫。中此招的人,起先与常人无异,夜间身子变得异常寒冷。不出七日便会魂归西天,即使死了尸体也如冰霜一样冷。
掌门的弟子知道掌门悟出这一招,都想学习过来,可这掌门只教给众弟子中的一位。谁知那弟子习得这阴毒功夫居然联合江湖上颇有声望的几个门派攻进皎云间,试图杀害掌门。
江湖上的高手几乎都在这一战被灭绝,自此掌门就定下了个规矩,皎云间的掌门只许收两个弟子,能杀了师父之人才能是下一任掌门。
云婧被她的话惊住,久久不能回过神。青衣又道:“皎云间的弟子可从来没什么一心崇尚武学之人,都是身上背着血海深仇才会拜师于皎云间门下。”
段亦轩却问青衣,“你可有见过那位皎云间的新掌门?”
青衣仔细回忆起来,“远远看过一次,他接任掌门之位时曾经来过。还带了师伯的头颅,我记得是个少年。但没见过他的容貌。”
过一时她又说:“任丰来皎云间时还对师父说过什么,总有一日会嬴了你。按理说他是皎云间掌门,武功应在师父之上。这话说的我就有些不明白了。”
因墨韵端了煎好的药来,三人的谈话不得不停了。云婧又叫墨悝拿药进来熏,一切安排妥当段亦轩才将她拉到一边。
“我怀疑军中的细作是吴烈。”他伏在云婧耳边说话,只将声音压的极小。
云婧虽然对这吴烈不了解,但相处这么些时日下来总也觉得他不是个朝秦暮楚之人,“为何觉得是他呀?”
段亦轩道:“忞飞大哥应该曾经告诉过嫂嫂大哥第一次领军平叛之事吧?那吴烈和如今大宛的将领吴由正是叛军之将的一双儿子。他们脸上的疤,是哥哥留下的。所以我不得不怀疑吴烈。”
前日药方之事,今夜段亦轩的话都叫云婧隐隐约约怀疑起吴烈。她纠结着要不要把药方的事告诉段亦轩,半晌还是说:“其实你今日带回来的药方与我前日写下的药方一模一样,但吴烈告诉我药方无用。”
段亦轩一听就说:“都这般明显了,不是吴烈还能是谁?此事先莫要声张,等哥哥醒了再做打算。”
云婧听他这般打算,也只当未曾听过这些话一样。
吴烈被云婧遣回大帐,眼见几案上放着三张布帛。一张是云婧写下的药方,一张是吴由来的信,上面写着在碧湖山庄伏击段亦勋不成。最后一张是盛京来的信,说是七月初一大军出征。
他踱到剑架子边,一手握起宝剑,一面却想到前日早晨。那药方明明能救那个士卒,自己却在他将醒之时拿口巾捂住他的口鼻,只将他憋死。这些都是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自己做出这样的事,心中也于心不忍。
吴烈拿起宝剑,那剑却显得无比沉重。当年爹娘谋反正值新帝初登帝位,谋反本该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新帝却网开一面放了自己与弟弟。那段将军更是不计前嫌,让自己做了边州段家军的副将。
我这么做真的对吗?他不止一次的这样问自己,一面是爹娘大仇,一面是梁国大统。如果自己想报爹娘大仇,必然招致梁国大统变更。自己若保护梁国大统,爹娘大仇也必然不得报。
老天啊,我吴烈究竟该怎么做?他拉开宝剑,却能在剑刃上看见段亦勋的模样。段家军主将,一次又一次冒着生命危险将自己从战场上救回来。他又看见自己脸上的疤痕,可这疤痕却也是他留下的。
老天啊,我究竟要如何才好?
自己五年之前已经做出选择了不是吗?五年之前爹娘谋反,兵防部署是自己亲手交给段亦勋的。难道当初自己一心保护的天下,如今又要亲手将它颠覆吗?
老梁皇不问朝政,通武侯夫妇死后更甚。可这新皇登基不过八年,废除老梁皇的弊政,出台新法新政。让原本国力昌盛的梁国更加强盛。我真的要去做梁国百姓的罪人吗?我真的要害了那与我出生入死兄弟的性命吗?我真的,这么想报仇吗?
这一切都还有救,他复将剑放下,招来护卫把药方递过去,“告诉随军大夫,军中病到的士卒日后都用这药方子。”
护卫领命去了,吴烈却没像以前那般烧掉盛京来的书信,反而将他纳进袖中。我做了这么多错事,如今该醒悟了。
他走出帐外,郊外的月光显得尤其明显。他凝视着其中一颗星星,爹娘,对不起。儿子必须保住梁国,儿子也杀不了段亦勋。儿子不孝,就连爹娘大仇也不得报。
段亦勋用了几日药,方悠悠转醒。眼见着身子一日比一日好,如今都能下床走动了。可云婧偏不许他下床,整日里都躺在军床上。还寻了个屏风来,除了段亦轩与青衣谁也不许见。即使李樾回来了也不能亲自去迎接。
李樾与青衣一同打起帘子,见云婧从屏风后转出来。满脸的喜色,藏也藏不住。青衣揶揄道:“这天可真是多变,前几日阴云密布,这几日又是大晴了起来。”
屋中众人都知道青衣这是在说云婧,轻笑起来。云婧心情正好,也不同她争辩只是说:“是啊,这前几日还阴云密布,今日就突然放了晴。”
青衣也晓得云婧是在说她,又见李樾盯着自己,脸上一红说:“你这刚回来说是燕都平原有军情,还不快说。”
李樾这才一拍脑袋道:“我去燕都听祁王说,陆羽笙的兵马有一些已经离开燕都。”
此语一出帐中众人都沉默了,众人心里都明白,那陆羽笙如今已经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梁盛虽说是皇帝,可治国监国的权利早被陆羽笙夺去。李樾道:“祁王还告诉我,陆羽笙死盯盛京的段家军,季将军也不敢有什么大动作。”
云婧说:“这么说来,倒是只有咱们还是自由?”
李樾点了点头,祁王的兵马,段家的兵马如今都不能动。除了边州这二十万段家军,其他的都顾忌梁盛的安危,不敢有什么大动作。
云婧看了李樾一眼,又看了段亦轩一眼。李樾顿时明白过来,指着她说:“你不会是想那个偷天换日的法子吧?”
云婧朝他眨了眨眼睛,李樾似笑非笑的道:“你这丫头鬼点子倒是多。”
云婧得意的晃了晃头,“只是这个消息该由谁帮我等传出去呢?”
李樾也沉默了,段亦轩的眼神来回打量着二人。这二人又在想什么点子?又在担心什么?
“我来。”云婧闻声回头望去,吴烈仗剑站在自己身后。他手上是一张布帛,正是那从盛京传来的信,“这是陆羽笙给我的信件,七月初一大军出征。”
段亦轩已经知道这人就是段家军中的细作,自己又被他害的险些命丧天狼,对他自然没有好颜色。吴烈说:“当初二公子去天狼,是我把消息告诉陆羽笙,害得二公子差点丧命于玉面郎君的手下。如今我知道错了,只想再为将军为梁国做些事情。诸位若是信我,就让我将你们想让陆羽笙知道的消息告诉他吧!”
段亦轩自然不信他,青衣也不信他。李樾与云婧纠结着拿不定主意,忽听屏风那头段亦勋高声道:“我信他。”
适才谈话之际段亦勋已经醒过来,这些人的话还有他们说的什么偷天换日的计谋也听得真切。
他这时已经走出来,“吴烈是与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我信他不会再害我第二次。云婧你就把那偷天换日的计谋说出来吧!”
云婧不信吴烈但不会不信段亦勋,方才将偷天换日的计策一说。段亦勋听来一想,眼下只有如此才能重回盛京。吴烈立刻道:“段将军的死讯,我定会一字不差带给陆羽笙。姑娘若还何事需要吴烈,只管开口就是。”
段亦轩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深深颦起眉头,这个人泄露药方在先,导致陆羽笙买断城中药材,哥哥差点命丧黄泉。又泄露自己行踪在后,害得自己差点死在玉面郎君的手上,如果不是任丰的出现许是连哥哥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这个人的话有几分能信?
段亦勋同他一样也盯着吴烈离去的背影,心中也一样拿捏不定。吴烈,你真的值得我相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