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丘城中已是夕阳斜斜,城中百姓听了马蹄声都纷纷让开。只见最前面两个黑衣人开路,一路嚷道:“快让开。”
后面跟着进来一棺材与一马车,棺材镂刻着白虎。
“这棺材之中是定北将军,没想到一代忠烈,竟然到死才重回盛京。”百姓中有人在偷偷议论。
段亦勋听到人群之中的议论声微微瞧了瞧,只见两个束发的男子都是武生打扮,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棺材中的人。
“忞飞,找地方住下。”他策马到翊卫身边对他小声说。
季翊卫四下一看,不远处就是一家客栈。其余地方门庭若市热热闹闹,唯有这一家客栈冷冷清清毫无人来人往。他扬起马鞭指着不远处的客栈,“就住在那里吧!”
段亦勋点了点头,“奇怪,商丘城中何处都这般热闹,偏这一家如此冷清就好像特意等我等来一样。该来的躲不过,咱们去瞧瞧。”
翊卫朗声叫道:“停!”一行人就停在客栈跟前。
段亦勋与翊卫下了马,见内里无人砰砰敲响了门框。如此敲了三道,掌柜才同小厮迎下楼来。掌柜手持一木棍探着前方的路,他的身侧是一个小二打扮的男子,扶着他慢慢下楼。
掌柜走到跟前,段亦勋才瞧见掌柜的眼眶犹如黑洞一般并无眼珠。翊卫正欲转身离去,段亦勋却拉住他拱手道:“老人家,我等押送定北将军的灵柩回盛京,途经此地可否在此借宿一晚?”
老人家的身子一颤,虽只一瞬仍然被段亦勋看的清楚。掌柜小心翼翼的问道:“真是定北将军的灵柩?”
段亦勋轻轻嗯了一声,掌柜长叹一口气道:“几位里面请吧!”
眼见掌柜退到门边,小二一直在一边扶着他。翊卫与一众人进去,对小二道:“拿些吃食上来。”
小二闻声将掌柜扶到柜台后坐下,“爷爷您先歇着,我去生火做饭了。”
掌柜粗糙的右手摸到小二的手背上,“段家的贵客,好生招待。”
小二“诶”了一声,跑到后院做饭去了。
老人家靠在垫子上坐着,脸却一直朝着门帘的方向。段亦勋看云婧一眼,二人一并走上前。
掌柜听见脚步声微微侧过头来,“二位有什么事啊?”
段亦勋拱手问道:“老人家开店在商丘城最繁华之处,人来客往的怎么就不开门做生意啊?”
掌柜的棍子点到地上,发出砰一声,“公子也看到了,老朽没有双眼,只有这么一个孩子留在左右。如何能像别家客栈那样大开门做生意,所以只有别国商贾来此行商,客栈供不应求之时我与这孩子才会开门迎客。”
掌柜抬起头,两个空洞洞的眼眶把云婧吓了一跳。她不自觉的挽住段亦勋的手臂,段亦勋的大手握住她的手方才安下心。
云婧往段亦勋身后躲了躲却见掌柜脸朝着自己的方向笑道:“老朽吓着你了?”
二人互看一眼,云婧问道:“老人家看不见怎么知道吓着我了?”
掌柜又是一笑道:“姑娘难道不知道瞎子的耳朵远比常人好使吗?我抬头之后,姑娘吓得退了一步,且姑娘的呼吸都在告诉老朽你害怕。”
云婧闻言好奇起来又怕戳中老人的伤心事,纠结半晌才小心翼翼的问道:“老人家的双眼是怎么回事啊?”
老人又是长长叹了口气,脸却偏向了段亦勋的方向,“我这双眼就是因为定北将军被剜去了。”
段亦勋一听忙追问道:“怎么回事?怎么会因为定北将军被剜去双眼?”
老人笑起来,脸上沟壑纵横看起来却很慈祥,“老朽曾经在郢都段府当差,我亲眼所见郢都郡守段昭玺给定北将军下毒。若不是大小姐救我一命,我怕是早就赴了黄泉。没想到,老朽今天还是要送定北将军一程。”
他撑着棍子颤颤巍巍站起来,段亦勋忙扶他一把,直到掌柜站稳。掌柜又笑道:“老朽到今日送走了段家三代忠烈,段家自此再无忠臣良将,唯剩奸佞。”
他的笑很苦,却又不得不笑。云婧鼻头一酸,背过身去擦泪。段亦勋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段家还有忠臣良将,段家后人段亦勋见过陈伯。”
段亦勋到这一刻才认出这段家忠仆,服侍故通武侯段昭蹚直到其离世。又在郢都陪伴自己,对段家不可谓不忠心。陈伯的手猛的颤抖起来,在空中不断的探索着试图摸到段亦勋的脸。
段亦勋此刻已经湿了眼眶,往事一幕一幕又重新被提起。哥哥段楼玉是如何死在自己眼前,姐姐段婉媛临死前殷殷期盼着自己能够尽快返回郢都。若非段昭玺从中作梗,也不至于连姐姐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又有段家忠仆被其剜去双眼,只能在此了此残生。
“此次平叛大战之后,这些账,我一定要跟段昭玺好好算算。”他一拳捶到眼前的地面上,面前的泥地顿时裂开一条缝隙。
云婧忙抱住他,他紧紧咬着牙关垂着头。云婧却摸到他的体温比起常人要更热些,“阿勋......”
段亦勋神色恢复如常,看着云婧温和道:“我方才的样子,吓着你了吧?”
她这一时再将手放到他手背上,体温并与常人无异。她只当方才那一瞬是错觉,不再追问段亦勋此事。
那一场大雨终是波及到了鄀度,连日来的大雨打坏了鄀都百姓的庄稼,更打得李樾的心不安定。
“将军,有盛京的消息了。”苏孟一面脱下蓑衣,一面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李樾没立那么些规矩,苏孟也就没当初那么讲究。
李樾放下手中的兵书道:“有什么消息,说来听听。”
苏孟将茶杯放下才缓缓道来,“将军一行在七日之前已经抵达商丘,遇上了翊卫将军。”
李樾松了口气,看来盛京应该无碍。他又问道:“可有青衣的消息?”
苏孟笑他惦念儿女私情,却仍旧告诉他:“有,青衣姑娘被将军夫人留在益州,等着押送刀剑盔甲的两万兵马再一齐回盛京。”
李樾的心才终于安下了,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最近可有郢都的消息?”
苏孟眉头一皱说:“郢都城近来平静,但这般乱世越是平静越是有问题啊!”
李樾也是同意苏孟的说法,对苏孟道:“如果我等同郢都军正面交锋我等必然劣势,你传令下去,士族加紧训练,全军备战以防郢都军奇袭。”
苏孟小声道:“我军不知郢都军战力如何必然吃亏,末将愿领轻骑一千奇袭郢都军探明郢都军实力。”
李樾盯着苏孟笑道:“未尝不可,苏将军可以一试。”
他拿起置于桌角的金箭递上前,“苏将军,万事当心。李樾在此静候佳音。”
苏孟双手接过金箭复穿上蓑衣大步走出行辕,李樾也看不进兵书索性弃了兵书打起帘子去瞧。苏孟在将台上点了一千人出来,皆是此次行军的佼佼者。李樾饶有兴趣的看着苏孟,这个人纵使放在盛京段家军中也绝对不差,怎么甘心屈居边州还只做个校尉。
他看着苏孟出神,这人知人善用,将帅之才觉不在自己之下。他再看校场上时,士卒都已经散去。想必苏孟必然安排妥当只等着入夜之后突袭敌营。
李樾别过头去看另一侧,却见王校尉也如同自己一般望着外头。面上一副看热闹的神情看着外头发生的事情。
王校尉可谓是一员猛将,故通武侯尚在人世之时就进了军营。曾跟随段亦勋在朝梁战场上斩首两万人,一步一步从小兵做到校尉。只可惜此人才疏学浅,是猛将却不是将才。
苏王两人各有千秋,段亦勋特意指这两人给自己为副将。看来是极其在意郢都战场的输赢。
王校尉也瞧见了李樾,朝他鞠一躬就进了行辕。李樾也不恼,反身进行辕去了。
这一日李樾除了练兵就是在行辕里读兵书,直到入夜才披了件蓑衣偷偷摸摸出了行辕。奇袭郢都军的一众士卒都已经在行辕外等候多时,一千人在大雨中不言不语。李樾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上道:“诸位将士为我梁国出生入死,今日奇袭郢都军,也要活着回来。”
这支奇兵皆是小声答道:“是。”
紧接着飞身上马,一个一个接连离开鄀度。苏孟走到李樾眼前,“将军安心,末将一定尽力将这一千人都带回来。”
李樾道:“将军当心,郢都军将领谢将军是个猛将。本将等将军回来鄀都买醉,郢都之战成败拜托将军了。”
苏孟上了马,回身又看李樾。他仍然站在雨里,一直望着这支千人部队离开的方向。
连日来的大雨让鄀都前往郢都的路变得难行,可这千人部队不断抽着座下战马,生怕路上耽搁了行程误了苏孟的铺排。
最前出发的一批人已经抵达郢都军大营外,而苏孟跟这最后的二百人眼见前方灯笼通明心知已经接近大营。
郢都军夜间常不得安睡,作为主将的谢将军更加紧张,每日都睡不到两个时辰。几日来见边州军并无动静,夜间才将将安下心睡下。
这刚睡熟,忽听外头吼声大作,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他只以为自己听错了,屏息又听一时方知是边州军奇袭,忙走出帐外拔长剑出鞘道:“杀了这些奇袭之人,建功立业。”
他的吼声让已经乱做一锅粥的郢都军清醒过来,看着满地尸体,和那被雨冲到自己脚边的血液。谢将军翻上鼓台,用力敲响战鼓,以此唤醒更多深睡的将士。
苏孟蒙着面,看着谢将军之举心中称赞不已。如此临危不乱,除了梁国定北将军,寒国骠骑将军和那天狼抚远将军,天下还有几人可以?
他高举长剑,打了个撤退的信号。那千人骑兵忙一齐拉过缰绳一起退出郢都军营,苏孟还不忘回头查看敌情。那些原本沉睡的将士都拿着长矛出来,郢都军上下都是和衣而睡。看来段昭玺比段将军还要在意郢都战场的输赢。
这场奇袭虽是试探郢都军实力,但也斩首数千人。对本来人数就仅有五万的郢都军无异于一次重创,而奇袭的段家军仅仅几人丢了性命而已。
谢将军看着眼前遍地的尸体气的身子都在发抖,“如今两军对阵,尔等夜间居然不做防备。你们真以为那边州军的后生是个吃闲饭的人吗?今日一役诸位也看到了,这些尸体都是我们的同袍兄弟。今日值夜之营自去领军棍吧!”
血的腥气被雨水冲淡了不少,但尸体仍然向郢都军昭示着适才边州军的奇袭带来的重创。
“雪耻!”校场上的将士一齐喊出这两个字,必要边州军以血还血。
苏孟带领着千人部队快马加鞭返回鄀都,天色已经是鱼肚白了,可李樾一夜不眠等在行辕,等着这千人部队的归来。
营外一阵马嘶声,李樾忙迎接出去。苏孟翻下马朝他一拱手,“将军,成了。”
李樾携了他手,问道:“快同我说说郢都军是何情况?”
苏孟说:“昨夜我军奇袭,郢都军并为做出兵防部署才让我等钻了空子。郢都军上下皆是和衣而睡,一旦战鼓响起就可做出反击。领军的谢将军更是临危不乱,颇为冷静。总之,郢都军并非乌合之众,战力不比边州军差。”
李樾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这般警惕,料是奇袭也无用了。如若郢都军战力如此,我等真要好好铺排才行。随我来。”
二人先后进了行辕,聚在沙盘两边。李樾手持一木棍点到鄀都与郢都之间,“此处崇山峻岭,如若开战本将想诱敌与此,速战速决。如若战事拖的久了,我怕军心动荡。”
苏孟本也想在这崇山峻岭之间安插一路奇兵,他首肯李樾所言问道:“将军,我们何时开战?”
李樾说:“谋反叛变之事,陆羽笙在明,段昭玺在暗。除了段家军无人得知段昭玺谋反,如若郢都军不动,我等就开战。师出无名,更会被那段昭玺反将一军。盛京一旦开战,郢都大军必动。我问你,段昭玺五万郢都军与燕都军比如何?”
苏孟道:“兵力战力战法都不及燕都军。”
李樾说:“那之于段家军呢?”
苏孟又道:“天差地别。”
李樾这才娓娓道来说:“如此弱兵想要谋反,必定坐山观虎斗。等段家军与燕都军两败俱伤之时再坐收渔翁之利,否则以此弱兵怎可在两只强军之中生存?所以一旦盛京有动作,郢都必然会动。到那时我等再动手。”
苏孟拱手道:“将军所言有理,但不知山上埋伏的那一支奇兵由谁领兵?”
他这般问定是想领兵埋伏于此,李樾却道:“王渝领兵。”
苏孟对此大为不解,说:“王渝他性情急躁,必然等不得啊。”
李樾却极为冷静的说:“他等得,这一支奇兵要的就是能打能杀。在这军中论起斩首杀人,谁比得过王渝?”
苏孟知他坚持,也不再劝他。又一拱手,李樾叫住他,“且慢,苏孟你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我若没记错的话,你在段家军中是水战的好手。”
他的木棍点到郢鄀之间的一条河上,他所点之处是两河的交汇处,亦是郢都军的脊梁骨,“带兵渡河攻其后方,我带领边州军主力正面迎敌。”
苏孟提了一口气,适才想那么些问题,这会才想起来问:“将军,我与王渝各领多少人马?”
李樾看着他叹口气道:“五千。”
苏孟虽然早料到李樾的答复,心不自觉又悬起来,“将军不可,我与王渝各领五千人马,那主力军只剩下不到一万人。将军面对的可是五万郢都军啊,兵力如此悬殊,不可战啊!”
李樾盯着他半晌,“不可战到那时也必须战,如若仅以这两万人马迎敌必败。所以苏将军,你的人马渡河之后行军要快。否则边州军,真就完了。”
苏孟心知李樾的铺排是得当的。如果两万人马正面迎敌,边州军与郢都军实力相当边州军必然敌不过郢都军,只有奇策取胜。梁国内乱,边州军这一次真的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良久,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拱手道:“是!”
如若郢都军真的有动作,只希望这不到一万人马的主力军能够撑到自己这支奇兵抵达。他更加希望李樾能够在这场战役活下来。
李樾何尝不想活着回去,他又何尝不想在战场上厮杀个痛快。这样的打法,对善于速战速决的段家军而言,实在憋屈。